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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在苏州购得一套精美茶具,石鼎、竹筅帚、茶洗、铜火斗、泥炉、瓷缸等共十六种,这些茶具都有很雅的别名,石鼎不叫石鼎,叫商象,竹筅帚不叫竹筅帚,叫归洁,茶瓶、茶壶都是宜兴产的,色如羊肝,细腻如美人肌肤,乃是宜兴制壶名家时大彬所制,一个茶壶价至白银五两,整套茶具费银三十余两——

舟中无事,张岱每日午后亲自烹茶,惠泉水、新安岕茶,天冷茶香,张原、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诸人很是受用,张岱、张萼又好美食,每至一地,必搜罗当地美食大快朵颐,各色名点如山楂糕、松子糖、橄榄脯、地栗团、方柿等等也是常备不绝——

黄尊素笑道:“与贤昆仲同舟,叨扰实多,先贤涑水先生司马公有言‘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在下归家之后,那粗茶淡饭,如何还能下咽,没有十天半月适应不过来啊。”

众人皆笑。

张原执一只宣德青花茶盏,凭窗品茗,看河岸风景,船已行至白蚬江,很快就要到贞丰里,贞丰里的杜定方是要见一见的,这时听到黄尊素“入俭入奢”的玩笑话,心道:“黄尊素说得有理,我在东张衣食俭朴,食有肉或有鱼就足够,哪有大兄这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尝过名茶美酒也就罢了,尝过之后再对比那些粗茶劣酒,还真是没有口味啊,这好比美色一样,都是有瘾的——”

又想起前日苏州与范文若、文震孟、冯梦龙的长谈,范文若说苏州生员有近百人要参加翰社,俱已登记在册,待明年三月三山阴社集再确定正式社员,当时他说若有生活贫困的生员要参加明年的山阴社集,可酌情贴补往返路费,这笔银子由翰社出,所谓翰社出银其实就是他张原出钱,嗯,也可以说是董翰林赞助——

午后,五明瓦白篷船转过河湾,进入急水港,前面便是贞丰里码头,穆真真走到船头朝码头方向张望,半年前,就是在这码头上她与爹爹分别,也不知爹爹在延安卫怎么样了,少爷说的话应验了吗,杜松将军能官复原职吗,爹爹会跟着杜将军上沙场吗,她真是很想念爹爹——

手臂被人轻轻一碰,穆真真扭头看,见是少爷,少爷道:“真真,你回舱去给你爹爹写封信,等下我见到杜定方,让他连同杜家的家书一并寄去延安卫。”

穆真真大喜,脆声答应,回舱写信去了,心里爱极了少爷,她想什么事少爷都清楚呢——

自与张原有了肌肤之亲,这堕民少女对张原的服侍愈发体贴,也牢记爹爹穆敬岩临别时叮嘱她的“朝夕勤谨,不得懒惰,小心趋侍,不得忤逆”,没有因为张原善待她就恃宠而骄——

船到贞丰里小镇外码头,小镇水巷窄,容不得这五明瓦大船,只有泊在镇外,船刚泊好,来福先跳上岸,就见码头一家茶肆里跑出一人,直奔至岸边,大叫道:“来福哥,张公子到了吗?”

来福一看,正是杜定方的仆人,前两个月到过金陵的那位,便道:“我家少爷就在船上。”

这杜氏仆人大喜,伸着脖子看,见张原走出船头,赶紧叉手唱喏:“张公子,小人奉家少爷之命,从本月二十日起便在这里候着,生怕错过。”

张原微笑道:“我既答应你家少爷路过贞丰里要来见他,岂会食言。”

这杜氏家仆请茶肆一个相熟的人先跑去杜府报信,他陪着张原等人随后而行,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不肯前去,杜定方先接到张原兄弟三人,得知张老师还有三个友人在船上,便急急赶到码头边敦请,倪元璐三人却不过杜定方的热情,只好一起到了杜府——

杜定方对张原的热情出于真心,盼张原到来可谓望眼欲穿,上次他接到张原的回信,看到张原仔细评点他的十篇制艺,还有长信指点他该精读哪些书、该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张原的耐心细致让杜定方很是感动,庆幸自己遇到品学兼优的明师,而且最近几次在贞丰里社学考试,杜定方的八股文得到社学老师的赞赏,认为进步不小,杜定方现在是童生,目标是通过两年后的昆山道试取得生员功名,前两次道试他名落孙山,现在有张原指教,信心大增——

张原在杜府歇了一夜,为杜定方评点八股文,当面指教,杜定甚觉受益,只可惜张老师急着赶路,次日午后就要启程,杜定方苦留不住,只好备了一份厚礼,送张老师上船——

白篷船离了贞丰里,经急水港往薛淀湖,傍晚时船到湖上,彤云密布的天空纷纷扬扬又下起雪来,自本月初七离了金陵,二十天时间一路遭逢好几场雪,数这场雪最大,雪花迷空飞舞,一落到湖面就消失不见——

张岱道:“雪落到水里,太可惜了。”

倪元璐点头道:“结冰就好了,这么个大湖,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以入画。”

这两位纯以美感来感受生活,张原笑道:“这要是结了冰,我们怎么靠岸,岂不是要冻馁而死。”

船过薛淀湖,天就已经全黑下来,张原本来打算顺大黄浦直下青浦,连夜赶到姐姐家,但现在大雪昏蒙,冬季大黄浦水流又颇湍急,雪夜行船恐有危险,便在朱家角镇暂泊,待天明再行船,张岱、张萼他们冒雪上岸到镇上酒家用晚餐,张原没有去,也许这几天在船头吹多了冷风,头有些痛,留在船上食粥,穆真真为了准备了几样精洁小菜,穆真真原不会烹制这样的小菜,是上回与王微同船去金陵的路上向王微学的,有些惭愧道:“婢子心钝手拙,没有微姑烹调得入味。”

张原道:“很不错了,真真知我口味。”

穆真真听少爷这么说,心中欢喜,看着少爷把碗里的粥喝完,问:“少爷要不要服些头痛的药?”

张原晃了晃脑袋,喝了两小碗热粥,这时觉得头痛减轻了一些,道:“不用,小病扛扛就过去了,提高免疫力——真真,为我揉一下额头。”

穆真真不明白什么是“免疫力”,也没多问,少爷学问大得很,她不可能事事都问,自己多揣摩就是了,便跪坐到少爷身后,为盘腿坐着的少爷揉额头和两边太阳穴——

穆真真的手粗糙,抚摩起来别样舒服,张原惬意地长出一口气,塌着腰,将脑袋靠在穆真真胸前,感觉那胸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挺起来,颤巍巍托着他后脑勺,这堕民少女的**近几个月来又似乎丰圆了一些,仿佛成熟的果实——

按摩了小半盏茶时间,张原坐直身子道:“舒服多了,谢谢真真。”

穆真真羞涩一笑,便去收拾碗筷,张原照例自拟一题作一篇八股文,一边作文一边练字,穆真真磨墨,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少爷,我爹爹不识字,怎么给婢子回信啊?”

张原执一管羊毫在灯下看笔尖,笑道:“行伍中自有书吏为军士代写家书,这个不须你操心,杜定方答应近日就会把你的信连同他杜氏的家书一并寄出去,你爹爹若有回信他也会尽快送到我手上。”

这白篷船上少了张萼几人,就显得非常安静,漫天雪花前仆后继、无声无息、非常可惜地落进水里,且喜船头却已积起薄薄一层,船篷顶时不时有“咯吱吱”轻响,那是篷顶积雪压迫的声音——

忽然听到邻舱有女子干呕的声音,似乎还在饮泣,穆真真见少爷停笔倾听,便道:“那是绿梅,似是——似是——”

张原问:“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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