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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绍愚先生《近十年间近代汉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对今后研究有如下建议:

“在扎扎实实的掌握材料,认真细致的分析材料的同时,要注意方法问题,加强理论思考。……我们所说的‘理论思考’,并不是指套用甚至比附某种时髦的‘理论’,给近代汉语穿上一件新奇的但根本不适体的外衣,而是在充分掌握汉语语言材料的基础上,一方面注意用正确的理论(包括那些从国外发展起来的,适合于汉语的理论、方法)进行观察、分析;另一方面,不仅要问个‘是什么’,而且要问个‘为什么’,即:不但要正确地描写出近代汉语语音、语法、词汇的状况,而且要进一步探求隐藏在这种状况后面的语言发展规律和语言发展机制。”

本文专就词汇方面对蒋先生倡议试作响应。

词语的书写用字应该是表示词义的理据,词形、理据、词义,三者应是统一的。近代汉语词汇中有一大批难词,或无释、或误释;或所释词义宽泛游移而无定准;或所释词义虽确,但理据不明;或所释的理据奇异古怪,经不住事理审核。这些词的共同特点,正是词形用字不表示理据,因而与词义相隔。人们所释的词义实际是从语境得知的,因而会有各种不确。这些难词成为一种类型。

这种类型与古代的通假、近代的记音代写相似,但又大有不同。通假、代写,是在句内实现的,是随意性的,是消极性的,只形成理解之难。本文所言这一类型,是在词内实现的,词形本身就有此特点,是有意为之,是以难成趣,积极性的。应当说这是一种特殊的造词方法,可以称为:隐实示虚,设难成趣。

有意把真实理据隐蔽,而用风马牛不相及的虚假用字代替,这便是隐实示虚。专选的虚假用字另成一意而误导,但同音或近音又暗示了实际用字,虚中有实,是暗藏的钥匙。真假之间有一种奇巧妙智,如谜有趣。这就是设难成趣。

先举个简单的例子。“马虎”的词义与此二字无关,最早就写成平实的“麻糊”。周作人曾建议停用“马虎”,它却成了通语,原因便正在趣难的特点。“言而无文,行之不远。”隐实示虚趣难词为人所喜用,并且它已形成一种语言规律,很值得研究。本文就一些这类词语辨析其误解,推论其理据,对这一造词方法作初步立论。

一、鸡

《太平御览》卷九一八引《晋书》:“(庾翼)书,少时与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分,在荆州与都下人书云:‘小儿辈贱家鸡,爱野雉,皆学逸少书,须吾下当比之。”是以“鸡”谐音“技”作趣说,指技艺。家技,指家传的书法。雉,俗称野鸡,谐音趣说外姓的书法。《广韵》:鸡,平声齐韵;技,平声支韵。这便是谐音隐实示虚,设难成趣。

由于趣难而为名作家欣赏喜用。柳宗元《殷贤戏批书后寄刘连州并示孟苍二童》:“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苏轼《书王子敬帖》:“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变说成“野鹜”是趣求“野务”的谐音,指学外人。元耶律楚材《<赠高善长一百韵>序》:“与龙岗居士善,尤长于诗,而酷爱余之拙语,盖自厌家鸡耳。”又另指诗的技法。

《汉语大词典》:“家鸡野难:晋庾翼善书法,初不服王羲之,遂以家鸡比喻自己的书法,以野雉比喻王氏的书法。”“家鸡:2喻指家传的书法技艺。野难:1喻指外姓人家的技艺。”“野鹜2:喻指外姓人家的书法技艺。比喻”的解释是绝对错误的,因与所喻事物毫无共同点。“鸡”与“技”,“鹜”与“务”之间是纯粹的借音传意,目的是求趣。

《汉语大词典》“野鸡”释义:1雉的别名。2指汉代吕后。3星名。4不合规章而经营的,例为“野鸡汽车”。5旧社会谓沿街拉客的游娼。但人们不明白后二义从何而来。“野雉”第二义:“喻指妓妾:宋黄庭坚《戏题秦少游壁》诗:‘莫愁野难疏家鸡,但愿主人印累累。”“野凫”第二义“亦喻妓女”。例略。“家鸡”第二义“喻正妻”,用“莫愁野雉疏家鸡”例。那么“野鸡”的游娼义是不是由比喻而来呢?娼、妓妾、妻,三者不同,鸡与鸭也不同,为何又有相同的比喻用法呢?

与以“鸡”言“技”一样,以“鸡”言“妓”也是谐音隐实示虚的趣难。妓,平声支韵;鸡,平声齐韵。宋代已有此说法。《东京梦华录.卷二.潘楼东街巷》言南、北斜街有妓馆,牛行街也有。又:“先至十字街,曰鹩儿市,向东曰东鸡儿巷,向西曰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这对比出因是妓馆集中地,特有“鸡儿巷”的俗称。黄庭坚“莫愁野雉疏家鸡”句,是对“野雉”作仿词成为“家鸡”,而各言家中的歌妓与非家养的歌妓。妻非妓,不可用谐音的“鸡”,仅此一个特殊例句,不是独立义项,词典未详辨。而“野凫”可以是“野鸡”的仿词,也可以是“野妇”的趣意谐音。它们都不是从动物形态或习性作比喻的,而在谐音的机抒上是一致的。香港粵语仿“鸡(妓)”的关系,把男妓趣说成“鸭”,又把“鸡(妓)”变说成“凤”,有“一楼一凤”的俗语,指分散的非妓院性质而为法律允许的个体户妓女。妓的卖淫是从事非法的性关系,所以引申出“不合规章而经营的”一义,旧时有“野鸡大学”“野鸡公司”等说法。由“妓”而“鸡”的谐音及仿词,成为上述的一个系列,可见设难成趣方法为人所欣赏。

《醒世姻缘传》第56回:“扯x淡的淫妇!臭歪辣骨私案子!不知那里拾了个坐崖豆顶棚子的滥货来家,‘野鸡戴皮帽儿充鹰’哩!”该谚语中“野鸡”是常义,但小说却用为双关妓女义,与“私案子”“滥货”同说,这是最早的以“野鸡”言妓女的词例书证。在当代方言口语中它已成通语。

笔者的调查,在作家的笔下和众多方言中,“鸡”是一个十分活跃的谐音归缩字,在一百多个词**有的“鸡”字,竟是四十多种不同理据字的隐实示虚,如:急、极、机、稽、记、挤、寄、继、击,等等。山西忻州方言把痔疮叫“鸡冠漏”。柳州、南京、上海、成都、贵阳等地,把猪大肠上的脂肪叫“鸡冠油”,而平实的名字叫网油、花油。两名甚为奇特,匪夷所思,应是“挤管漏”“寄管油”的谐音。

二、兔子

《品花宝鉴》第18回:“大凡做戏班师傅的,原是旦脚出身……少年时丰姿英秀,人所钟爱,凿开混沌,两阳相交,人说是‘兔’。”第50回:“裱子无情,兔子无义。你的钱也干了,他的情也绝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83回:“我的女儿虽是生得十分丑陋,也不至于给兔崽子做老婆。”第85回:“就如那侯统领,那个不知他是个兔子?……他自己也就把那回身就抱的旖旎风情藏起来,换一副冠冕堂皇的面目了。”例中的兔,都指男妓,古称龙阳君。

姜亮夫先生《“东西”臆断》(载《中国文化》第二期)谈到语言中有不少难解的词语,“此亦汉语研究之一要务,不得以其难成不易得而忽之也。”其中正举“兔子”一词:

“男而女装侍宴侍寝之人,俗名之谓兔子,吾乡昭人有之(昭人又有东惘一词),蜀郡成都有之,上海、北京亦有之,且能见于文人学士文中。其在吾乡,则中学同学中有面目端正肤色红润者,亦戏以此词称之,未有不大怒而至于争吵者,其义亦无人能解。余教授东北大学时同仁有谓兔子四肢长短不齐以唆男而女者也。此亦意必之言,羌无故实者矣。此等通俗特语,各地皆有之,果能合而求其朔义,亦吾土吾民文化生活中之一要事趣事。”

按,明代无名氏《墨娥小录.卷十四.行院声嗽.人物》:“水表:兔儿。”而宋汪云程《蹴跔谱.圆社锦语》:“水表:娟妓。”则“兔儿”便是娼妓义的市语即隐语。龙阳君一类如娼妓,或叫男色、男妓,所以明代市语用宋代称女娟的“兔儿”来称他们。旧时少年美貌的扮旦角的男戏剧演员,人们趣称为“像姑”。云南昭通方言把同学中面目姣好的称为“兔子”,同一道理,由于此词又涉秽事,所以为他们所不能接受。

梁德曼等《成都方言词典》:“旧子=鸭子=兔儿:男妓。”许宝华等《上海方言词典》:“屁精:1男娼,也叫‘兔子’。2男同性恋者。”孙一冰主编《隐语行话黑话秘笈释义》:“兔子:同性恋者。北京地区语。”

“兔子”词也泛化为一般骂语。《品花宝鉴》第58回:“你这不要脸的老忘八,老兔子。”又:“那里来的这个小杂种,兔崽子,将这金橘摘得干干净净?”《汉语大词典》中“兔”有“詈词”一义,用许地山《归途》例。“免子”条同,用《红楼梦》例。“兔崽子:幼兔。多用作詈词。”用老舍、巴金例。也不交代词义的根据。而又用前引《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83回例,则非一般骂语,应区分为“男妓”义,但失收此义项。

三、猫

元周文质《寨儿令》:“彻骨杓,满怀学。只因爱钱心办不得歹共好。杨柳妖饶,兰蕙丰标,禁不过烂银锹。旧人物不采分毫,新女婿直恁风骚。攀不得龙虎榜,品不得凤莺箫。猫,不信不敛儿哮。”例中“猫”字费解,无人作释,或许元曲仅见此一例,为人不察。《金瓶梅》第32回:“吴银儿道:‘那张小二官儿先包着董猫儿来。’郑爱香道:‘因把猫儿的虎口内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着好一向了。这日只散走哩。”,为《金瓶梅》释词的文章、专书、词典甚多,却也都不释此词,便是避难了。

两例中的“猫”从语境完全可知是“妓女”的隐语,也可得到方言的证明。梁德曼等《成都方言词典》:“鸡=猫儿=野鸡:妓女。”曲彦斌主编《隐语隐语行话词典》:“猫儿:(隐)四川重庆流氓团伙指卖淫女。”困难的是词义从何而来,两种词典都不言。“猫”便是“卯”的隐实示虚。十二属相的兔与十二地支的卯对应,兔正是宋元时义为妓女的市语。有的方言如天津把兔肉叫“猫儿肉”,把兔叫长耳朵猫,东北方言把兔叫“跳猫子”或“兔猫子”,也是这个原因。《汉语大词典y‘野猫”义项之二“野兔”。书证是《红楼梦》第53回:“野鸡野猫各二百对。”未言理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新校本此句中即作“兔子”。

而把妓女用“兔子”作隐语的原因,也在于是“秃资”的谐音:以秃处为资本。秃,即平,指女阴,而与男阴突起为“把”对言。性隐语或说成:不要本钱的买卖。机抒相同。

四、龟、王八

《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鬟,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此“亡八”自然是鸭母的丈夫。《汉语大词典》以此例释为“旧时指妓院里的管事。”至少是不恰切的。《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娼妓类.八大胡同妓院》:“王八:用于掌班领家者。”即男性掌柜的,自然是鸨儿的丈夫。而《汉语大词典》“龟”的第八义,詈词。一是“讥称其妻有外遇的人。明陶宗仪《綴耕录.废家子孙诗》:‘宅眷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一是“开设妓院的男子。清徐珂《清稗类钞.娼妓.天津之妓》:‘北帮女闾自称曰店,其龟、鸨曰掌柜。’”如此,王八、龟可指妻子有外遇者的丈夫、鸨母的丈夫,还指男性生殖器。词与所指事物之间的关系,或者各项词义的理据是什么呢?未曾有人言及。

明代徐渭首先说,称“王八”是由前蜀王建称帝之前,曾被乡人斥称为“贼王八”。清顾张思《土风录》卷八《王八》:“以其行八也。俗又转为‘王霸’,以为乌龟之别名,误矣。一云王为忘之讹,言其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者倶忘也。或云黄巢兄弟八人,皆无行,贩私盐为生,故詈人曰黄八,音转为霸。”

《汉语大词典》:“王八:《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王建》:‘〔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贬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按,王建排行八,故称‘王八’。后用为詈词。”但王建传记中并无排行八之记。黄巢兄弟确是八人,但黄巢是老二,不会说成“黄八”之类。王建、黄巢的无赖行事,与词所指的涉性内容不是同一的,明代一般的人怎会突然知道他们兄弟之数、排行,而称说这两种人呢?贪官污吏、土匪强盗、卖淫者,各种各样的坏人都是可以被说成“忘八”的,为什么专指妓院男老板及纵妻外淫者呢?所有这些都是不得正解的牵强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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