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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刘淇《助字辨略》卷一首次言“为”有“抑辞”即选择连词一义。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再言“为”、“为复”是选择连词。蒋礼鸿先生《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为当、为复、为是、当、为:就是‘还是’,用在选择问句中的连词。”不但辑例多(1981年第四次增订本中加上吸收他人之例共96例),而且略有辨析。此后继有张永言、徐震、王镆、刘坚、郭在贻、江蓝生、王海棻、项楚、梅祖麟、李崇兴等十多位先生共作申说。《汉语大词典》已把“为是、为当、为复、为”四词释为选择连词,这反映着已成定论。
笔者复核了倡言者一百几十条和自辑的几十条书证,反复考虑,却认为只有“为复”一个确实是选择连词,其余的都仍是它们的常义,而绝非选择连词。被误认的原因,在于以句意或句子的相关事理来代替,掩盖词的实际意义,以句意之通来定词义之确。错误本是明显的,但是二百多年来却一再申说,终于成为定论,真有点像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童话,众口一辞,将无作有。
回顾一下它的研究历史,剖析错误的详细情况,在词义研究方法上也有总结和借鉴意义。同时,“为复”选择连词的定性虽然确当,也有一些相关的问题需要讨论。这就是本文的主要内容。
首先,应当从词的语素和构造来讨论确义。
汉语选择连词,单音节的主要是“抑、将、或”。双音节的是“抑或、或是、还是”,即复合了判断语素“是”。“为、当、为是、为当”显然没有选择义语素,而共同只有判断语素。
“为”、“是”都是判断动词。二者同义不避复的联合式便是“为是”。单句中如此,用在选择复句中也是如此。这是简单的常识。
《孟子.告子上》:“虽与之倶学,弗若之矣。为是其知弗若与?曰:‘非然也。’”是单句的判断疑问:是他的智力不如人吗?张相仅把“为”字视为“还是”义,置“是”字于不顾,首先是割裂词语的错误。其他论者都舍弃此例不再举示,自然是对的,却不能由此反馈“为”“为是”的同一词义,反而重复了更多量的同样的误例。
《世说.术解》:“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帝问:‘为是出子耶?’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按,“致天子”是意思不完整的兼语式,“致”的谓语是“天子”,但兼语的“天子”后面缺少谓语。这是郭璞故意含混的。他的本意是说能致天子来。明帝敏感而歧解成:能致此家出天子。因而这样吃惊地问:“是出天子吗?”是单句。刘坚文章言:“为是出天子’,是承上‘当致天子’的话而问,意谓‘是’致天子,还是‘出天子’呢?”这自然不是原文之意。例如甲说:致人。乙必然问:“致人”是什么意思?而不会说:是致人,还是出人?明帝是按自己的理解而反问以否定的。在他的理解,“致天子”意即“出天子”,所以绝不会说“‘是’致天子,还是‘出天子’呢”的选择问。“为是”绝非选择连词。
《旧唐书.和逢尧传》:“敕书送金缕鞍,检乃银胎金涂。岂是天子意,为是使人换却?”按,句意必是:难道是天子有意作假?是使者调换了。一反问,一作肯定回答,不是选择问。中华书局标点本“换却”后正作句号。蒋书问号误。《新唐书》句作:“诏送金缕具鞍,乃涂金,非天子意。使者不可信。”可证句意。
下面多举“为是”在单句中只表示判断义的例证。
《太子须大经》:“我数见婆罗门。此婆罗门,为是鬼耶。”言此人是鬼。
《大庄严论经》卷十五之二:“依于我国住,自称是业力。我今试看汝,为是谁力耶?”言试看你是靠谁的力量。
《杂譬喻经》卷下第二九:“妇往,开瓮,自见身影在此瓮中,谓更有女人。一一有道人,亦往视之,知为是影耳。”
《四分律》:“家在何处?在何里巷?门为那向?父母为是谁?”
《大方便佛报恩经》卷二《议论篇》:“太子问言:‘所求药草,为是何物?’”
《北太庄严经》卷十五:“见水中影,谓为是已有。”
《净饭王涅槃经》:“尔时世尊,念当来世,人民凶暴,不报父母养育之恩,为是不孝之者。”《五灯会元.卷十六.六祖慧能大师》:“行者定非常人,师为是谁?”
《维摩诘经讲经文》:“尔时持世不识魔王,将为娇尸错认作帝释,所以,经言:我言为是帝释……(《敦煌变文集》第624页)”
《书法要录.卷一.王羲之论书》:“寻诸旧书,惟钟、张故为绝伦,其余为是小佳,不足。
《古小说钩沉.幽明录》:“闻水底奏乐,为是君耶?”又:“我向来,逢见数人,担谷从门出;若为粜者,为是何事?”
又有倒序的同义词“是为”,尤可证两词的判断动词词义。竺法兰译《生经》:“昔者外国婆罗门事天,作寺舍,好作天像,以金作头……明日,婆罗门失头。‘天头若去?’众人聚会:‘天神失头,是为无有神。”’言天神连自己头都丢失了,就证明“是没有神的”。
再看“当”是选择连词的理由。
蒋书言:“‘当’是一个论量宜适,可否或是非的词,用到表示选择、交替的复句中,就可以成为选择连词,而与‘还是’同义。”其实,论量也就是作判断应该与否,仍是常义,而不是连词。蒋书结合个别例句言:“窃谓为当的当论量的意味仍可看出,和‘为是’的‘是’作用也略相当,前引苏轼论高丽买书利害札子以‘当’与‘为当’相对,也可以看出,‘为当’的‘当’尚有实意。
苏轼例是:“臣只乞朝廷详论此事当遵行编敕耶,为当检行会要而已?”实是说:应当遵行编敕呢,是应当检行会要呢?前句的“当”即应当,后句的“为当”即“是.应当”的动宾结构。期间未用选择连词,所以可把“为当”换成“抑、当”或者补入“或”作“或.为当”即“或者.是.应当”。两个字不仅尚有实义而仍可看出,而且就是原来能愿动词“应当”的常义,丝毫没有虚化为连词的痕迹。
假定“为当”的“当‘为是”的“是”都是“还是”义,试问其中实体性的“还”这个语素义从何而来?那“为”字依蒋书也是“还是”义,岂不是这两个词的语素结构成为“还是.还是”了吗?这应是不可能的。
众家例句的“为当”,都是“为当”的结构,即都是“是.应当”或“是.必定”的常义,无一例外。
《燕子赋》:“你欲放钝,为当退。”言你要放老实,是应当安分守己。前后同义复说,不是选择问。
《秋胡变文》:“为当命化零落,为当身化黄泉,命从风化,为当逐乐不当?”言:是必定身死他乡吗?是必定身丧黄泉,尸骨已化尘土吗?是必定享乐不归吗?前二问是换词同义反复问,不是相异两项作选择,不应有选择连词。它同“逐乐不归”确是要作选择的,但未用选择连词,仍可补入。
一切复句都可以不用连词作语法标志,而靠语意显示复句的性质,所以可以不用选择连词。我们不宜把用选择连词与不用混为一谈。
《伍子胥变文》:“不见乘船泛客,又无伴侣萧然。为当流浪飘蓬,独立穷渊隈岸。”言:是必定流浪,独身至此的。前后是顺承关系,不是选择关系。又:“何为闭门相却,不睹容光?为当别有他情,何为耻胥不受?”是一般的因果反问句。蒋书也承认此二例“表面上并不用于平列的两项以上的选择问”,却又说:“但按语气而论,这两个‘为当’仍是‘还是’的意思。”这便是抛开实际而空言词义了。即令改说成“还是流浪至此的”“还是另有原因的吧”,这个“还是”却仍然是表肯定性的副词,而非连词。
《汉书.萧望之传》:“今将军规抚云若管晏而止;遂行日昃,至周召乃留乎?”按,无选择连词。颜注:“问望之立意,当趣如管晏而止,为欲恢廓其道,日昃不食,追周召之迹然后已乎?”即:应当步趋管晏呢,是要仿效周召呢?也无连词。刘淇最早言例中“为”字是抑辞,蒋书言“当”字也是。都是不确的。所以张永言先生当初的文章说:“《通释》释《汉书.萧望之传》注‘当’为‘还是’,又在这条词目标中列入‘当’字,这是值得商榷的。”
退一步来反证,假设“当”确实是选择连词一义,例句应当典型,也应较多。然而把《助字辨略》康熙五十年(公元1771年)九月卢序“爰付开雕”作刊行时间,到《通释》第四次增订本出版的1981年,二百多年的时间内,所谓“当”字独用作选择连词的,仅能重复上述孤例。例不十,法不立。况且这孤例也不能成立。张永言先生当初的意见是很有见地的。《汉语大词典》“当”字条下也不收此义。是对的。
“当”不是选择连词,也就不可能复合衍生出“为当”的选择连词。这同“为”不是选择连词,因而“为是”也不会是选择连词的道理是一样的。各位倡言者都不作语素分析,避言词义的根据。对词义先作认定,然后又用所认定的“为、当、为是、为当”来互相参比,又是误用了循环论证法。
现在申述只有“为复”一个是是合宜的选择连词,由此更可对比出“为”等其他四词不是选择连词。
“为复”的“复”是选择连词词义的基础语素。由动词返回义引申为副词重复义,又虚化为在二者间往还考虑以定选择的连词义。词义的理据非常自然而明确。动词“还”,副词“还”,选择连词“还是”,也是如此的发展关系,二者机制相同。
“复”字单用就可作选择宫词,只是用例少见,不为人知罢了。《太平广记》卷三八五引《玄怪录.崔绍》:“不知先父在此,复以(已)受生?”问仍在地狱,还是已托生人世?蒋书有此例,却不紧扣“复”字即是选择连词,反要加字讲成“为复”才是连词,分明以为无“为”字则非连词,从而对自我发现“为”实非连词就失之交臂了。
与“复”单用相同的是“还”也单用为选择连词。《朱子语类》卷九二:“不知只是首尾用之,还中间亦有耶?”《二程语录》卷十一:“问日月有定形,还自气散别自聚否?”杨万里《重九后二曰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
“还是”作选择连词似乎以宋代为早,但唐代时已有同义的“复为”。《旧唐书.仆固怀恩传》:“不审圣衷独断,复为奸臣弄权?”此“复为”即“复是”,是选择连词。蒋书校“复为”是“为复”的误倒,才言是连词,大可不必。
“复”“还”同义复合成“还复”也仍是副词或选择连词。
《颜氏家训.后娶》“弟子数破其产,还复赈给。”《宋书.隐逸传.陶潜》:“取头上葛巾漉洒,毕,还复著之。”明刘基《遣兴》:“飞蛟何营营,绕鬓鸣相煎。拍之不胜多,挥去还复前。”冯梦龙《山歌.卷九.鞋子》:“一个说我浆丢头个迟货,一个说我还复个弗不是真身。”均为副词,后例言还不是真货。《朱子语类.卷三.鬼神》:“不知魏公是有此梦,还复一时用兵,托为此说?”此为选择连词,只是用例少见而已。
同理,“为复”与“还是”一样,也另有副词义,且多见,时代也早。
陆云《与兄平原书》:“前作三篇,后为复欲有所作以慰。”言以后还要写文章。又“昔文自无可成,藏之甚密,而为复漏显;世欲为意者,岂有谓之不善。”言又流传于世了。又“云久绝意于文章,由前日见教之后,而作文解愁,聊复作数篇,为复欲有所为以志忧”。
王羲之《杂帖》:“愿卿为复广求于众,所悟故多。”又“沉滞进退,体气肌肉便大损,忧怀甚深。今尚得坐起,神意为复可耳。”言精神还可以。又:“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耳。”
《世说.文学》:“阮宣子有令闻”条,注引《名士传》:“瑯琊王处仲为鸿胪卿,谓曰:‘鸿胪丞差有禄。卿常无食,能作不?’修曰:‘为复可耳。’遂为鸿胪丞太子洗马。”言也可以做。又,《轻诋》:“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又,《仇隙》:“壬大将军”条,注引《王别传》:“尔日迅风飞帆,廙倚船楼长啸,神气甚逸。导谓亮曰:‘世将为复识事。’”言也有眼光。
齐王僧虔《论书》:“范晔与萧思话同师羊欣。范后背叛,既失故步,为复小有意耳。”言还稍有意致。
《古小说钩沉.俗说》:“有桓客者,时为中兵参军,来诣苟咨事。论事已讫,为复作馀语。”言还说了其他的话。
蔡琰《悲愤诗》之二:“登高远眺望,神魂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可聊赖!”言又勉强活下来。
《庐山远公话》:“吾为(着)你讲经,有何事理频啼哭,汝且为复怨恨阿谁?”
以上历时的众多的“为复”的副词义应可成立。它正是选择连词义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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