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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柳水云是温柔如水的,毫无锋芒的,但现在不,他收起面上的一丝笑意,眼里凉凉的没什么温度,脸绷起来的时候依然很美,但却是冰棱一样的剔透冷感,毫无温度。

他整个人都象一把无鞘的剑,就算没有举向谁,也泛着隐约的寒意。

这样的柳水云,让武梁觉得陌生,也觉出了危险。

“我还能做什么?他毁了我,我不过是还回去罢了。”柳水云连脸上的笑都是凉的,“放心,我带来的都是好手,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流水!”武梁吓了一跳,“你要在我的宴席上杀人放火不成?”

她眼睛外瞟,扬声叫着“来人”,一边抬脚就想往外走。

柳水云拉住了她的胳膊,“阿姜,你也看到了,此处这么偏,这栈桥这么长,那端我布置了人手不许人靠近,你叫破喉咙旁人也听不到的。”

也是,这里孤岛似的,他不放人,徒劳挣扎又有何用。武梁泄气,恼火的猛扯自己被拉着的胳膊。

柳水云松开了她,道:“你在我眼前,安生些便安全些。你也知道,姓邓的身份显贵,今天我们来,都抱着孤注一掷之心,只许成不许败。你若碍事儿,他们必不会给你面子。若连你伤了,可如何是好。”

武梁不理。

“阿姜,对不住了,我知道姓邓的对你颇有心思,我知道他今日会来,并且来你这里他会很放松,所以特意选了这里下手。我不指望你帮我,但也绝不想你坏我的事儿。

不过你放心,不会伤到无关宾客让你为难的。还有,我叫你过来,就是不想连累到你。事情结束后我会执剑推你出去,让人看到你是被我劫持在先,而非同流合污。”

说着撂了撂衣袖,武梁这才看到,原来他宽大衣袖下,手里竟然紧握着一柄短剑。

···

武梁心里无比的紧张,也说不清担心谁更多一些。

担心柳水云介意她的隐瞒,如今哄她只为让她老实点儿,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卡察那么一划拉让她小命休矣?

还是担心邓隐宸真的会不敌落败血溅当场?

也或者有些担心实际上柳水云做的不如说的到位,最后被成攻反掳,无命可活?

外面隐隐的已有脚步奔走声,呼喊叫嚷声,嘈杂地传来。

武梁知道,大幕已拉开,大戏正上演。

这次的府宴,肯定又热闹大了。

她稳住心神,还是试着劝说柳水云,“流水,我知道你心里愤恨不平。可是,你可有想过,我们从前惹不过别人,现在其实也同样惹不起?从前欺负过我们的人何其多,我们难道都一一报复回去?过去被欺,是因为过去我们自己太弱,现在既然大家日子好过,咱们就珍惜眼前不好么?咱何不放下过去的种种往前看?趁没酿成大错,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柳水云听了,默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扬声长笑起来,好像她在说笑话一样,“阿姜,你说有好日子过?那是你吧。至于我,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说你看我活得光鲜亮丽是吧,可是我根本就不能不光鲜亮丽。他说你看我能带着侍卫招摇来去是吧,可你知道那些侍卫除了保护我的安全,更大的作用是看管好我吗?所以许多时候,根本是我听他们指挥行事。我早已,没有自由了。

他问武梁你知道为什么太后这么时不时把他带在身边,众臣工并无人说她□□后宫而谏言劝阻吗?因为太后根本就没有“宠”他,只是把他带在身边,玩乐罢了。

不但她自己玩乐,更让所有后宫女人们同乐,把他当所有人的玩物,是供所有后宫女人们排遣无聊的需要的。

她不但自己不独占,甚至很多时候,是她差遣柳水云去与宫妃们作堆寻欢作乐的。

后宫的女人们都是人精,自然配合着太后的心思行事。就算素日不喜听戏唱曲的,也要偶尔找柳水云去那么一次半次,免得变成特立独行不与人同,尤其不与太后行事相同,让太后落到个独自沉溺玩乐的境地。

并且这些女人也必然的不会姑息柳水云的错处,甚至时不时的挑点刺儿喝斥责罚一场,以便让人确信,这位真不是太后的宠侍。

而太后,得知他被罚的后果,常常是拿出掌管后宫的气势,加倍严惩。

太后就是这么一副铁面无私,规律严明的态度,好让所有人都知道,玩艺儿就是玩艺儿,祸乱不了后宫,更祸乱不了前堂朝政,他无足轻重,他不值一提。

所以,连普通富足人家,都有请戏子养歌姬的,堂堂太后喜欢听一个戏子唱戏,让他出入后宫消遣,臣工们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这种说法,武梁很愿意相信。她想起当初未出府时候,程向腾私下里,宠她也是真宠的,但规矩,也是真要乖乖守的,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们兄妹,倒都行的这一套。

柳水云却当她不信,背转过身去让武梁抚他的背。他说不用脱衣,单用摸的,就能摸到背上伤疤。

他绷紧了胸前衣襟,于是背上的衣料紧紧裹身,真的不用摸的,武梁已经看到隐透过来的凹凸不平,交缠错纵。

柳水云身上,原来新伤叠旧痕,不管受罚后被赏用多好的药膏,次数多了,痕迹总会越来越狰狞。

他笑得哽咽,说你觉得,这样的活着,叫日子好过?

武梁看着那些伤痕沉默,然后艰难开口道:“可是,太后总归还是怜惜你的,不是还帮手照顾白玫的身子吗,也是体恤你终于有后。你现在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总算又有新的奔头。不为自己,也要为她们母子考虑。你如果今天公然这般行事,只怕太后也保不得你,你可想过如何善后?”

彼时,武梁并不知道太后怀孕这么高端的八卦。听说太后对白玫甚好后,还坏坏地想,太后大约也是真心高兴的,毕竟男人有后了,从此可以唯她独用专职陪玩了吧。

男人不是都重子嗣吗,自己可以做敢死队,孩子总要顾及吧?若他人没了,太后还会那么闲那么有心护着他的孩子么?

可是没想到柳水云听了,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带着一声冷笑,“善后?我不需要什么善后。我贱命一条,早就不想要了,能手刃了仇人再死,什么都值了。至于白玫那贱人,她本就活不长了。”

“活不长?”武梁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才道,“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病么?”

关于白玫,纵使柳水云不爽她,但到底已经为了肚子接纳了她留下了她,现在更有太后出手保驾护肚,除了病痛,武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要了白玫的命。

柳水云没吱声。

于是武梁想,大约自己猜对了。甚至她觉得,可能就是白玫病得没活路,柳水云才这么绝望,才会行事这般偏激不顾后果。

可她也没时间慢慢开解了,这里拖得久了,等万一外面真闹出了人命,就不好收场了。

她颇有些急切地献计献策,“纵使有病,想法医治便好。你若人没了,她们母子就更没希望,那可是一直陪你这么久的师妹和你自己的孩子啊流水。所以,咱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咱们应该赶快去想办法。宫里有宫里的门路,但民间可能有民间的法子,咱们去找去寻,没准很快就能找到良医灵药。”

她想柳水云还是在意白玫的,哪怕口里骂她贱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嗓子沙哑,说话一直声调戚戚。

谁知她完全会错了意,柳水云听了她的话,表情怪异地看着她,然后慢吞吞道:“她没病,她好得很。是我,饶她不得。”

“什……么?”

柳水云轻笑,“你知道么阿姜,我的嗓子,其实已经坏了,早就不能再唱了。”

“怎么会?”武梁惊住。

“知道怎么回事吗?就是因为白玫那个贱人,淫心发作,拿药灌我!呵呵,可笑吧?那个陪伴我那么久的小师妹,我信任她亲近她,甚至跟她分享我的*我生平恨事,结果却被她如法炮制拿来对付我!”

柳水云面上一层煞气笼罩,“你说,她该不该死!”

当初林州府出事儿后,柳水云是闻药惊心,听说有次病得爬不起床,都不肯吃大夫开的药,后来直到人撑不住昏了过去,才被灌下药治病的。

可是就是这位白玫小师妹,偏偏照着他最痛的地方,再狠狠咬了一口,连皮带肉,痛彻心肺。

那时柳水云感到自己身体燥得不像话,与以前的某种体验十分类似,心知不妙,便趁着一线理智尚存时候,拼命地抠嗓子眼儿,想吐出那些脏东西。

抠啊抠,就自己抠坏了嗓子。

他嗓子坏了,白玫自个儿也跑了,虽然气归气,恨归恨,但如果白玫不再出现,大概这事儿也就算完了。可偏偏白玫自以为是,揣着肚子又回来了。

她回来了,还反咬一口,说是柳水云勾引她在先。并且要挟他,说如果不善待她们母子让她满意,她就向太后告密。

按白玫的说法,根本没有用药这回事儿。而是柳水云醉酒时候她去照料,结果柳水云认错了人,拉着她不肯放手,还冲着她大诉衷肠。

后来她不忍他伤心,听到他喃喃叫着武梁的名字,便干脆将错就错,学着武梁的声音回应安慰他。谁知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擦枪走火。

也就是说,完全是柳水云主动,对人家姑娘撩拨甚至用强,人家最多是个情难自禁半推半就。

“你看,她把事儿往你身上推,说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没有师妹没有师兄,更不会有太后那把老酸肉。她要让太后心生恼恨于你不利,她以你要挟我。你说,她是不是找死?”

武梁哭笑不得。

她是在劝人呢,怎么内情绕来绕去,还把自个卷进去了?

所以柳水云的意思,竟是为了她而伤白玫性命了?

“白玫她,不过是护子心切,口上说说罢了,你不用那般生气当真的。但今天你若真的伤了人,就当真没有退路了。你纵使气恨白玫,她肚里的孩子总是无辜的。”

柳水云摇头,“就算我不对她做什么,她也一样活不成。以为有了身子就身娇肉贵,却不知道低贱就是低贱,她注定不能长命,她肚子里的孩子,注意出生不到这个世上。”

这话可就玄虚大了,武梁有些听不明白。

不过白玫的事儿可以以后再说,眼巴前的状况才比较紧急。

武梁干脆顺着他的意思,“总之,流水,不管白玫说的是真的假的,看在咱们有过美好过去的份上,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别这样丧送了自己?活着,才会有希望。”

她很焦急,虽然一直试图说服他,但其实心里一直相当无力。

柳水云盐油不进,依然慢条斯理,“你以前说过,被逼得再厉害也不会自杀,我记得呢。我也不自杀,伤自己不如伤别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纵使一死也痛快。”

“可是流水,就算那两个人真是邓隐宸指使的,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传传流言而已,存有坏心不假,但并没有杀人放火,或对你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罪不至死吧?”

“你不觉得,我们连流言都扛不过,是我们自己无能么?你怨气这么深,甚至不惜拼死的地步,真的值得真的有道理么,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偏执了么?”

只有loser,生活无望,才会把某些怨气加成,一味怪到别人头上。

柳水云听了,激动地大嚷起来,“阿姜,你竟然认为我没有道理?大师兄死了,因为大师兄对我好,便有人容不下他,非得要了他的命去。大师兄什么都没做过,单是揣了对我好的心思都不行吗,都该死吗?凭什么?我那时候为了大师兄,去宫里求过,可是有什么用?谁会听我的?我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没命的。”

“还有我自己,我不能再唱了,那以后我怎么办?我可以两个月不上台,可我身为一个戏子,一个台柱子,你真以为我能永远不上台吗?若我连个玩艺儿都做不成,谁会护我?太后就算有心,又以什么理由把我留在身边?我早晚,也不过一个死字,并且只可能死得更凄惨,唯色侍人,被玩弄至死罢了。”

“你说这些都是谁造成的?本来我们离京而去,避开大师兄,避开小师妹,从此没有交集,大家各自安生挺好的。可就是因为他不肯放过我,逼得我回京,重陷泥潭。然后他们这些与我相关的人,一个个地要送命。你说,这些人命算谁的?还有那些灭门案,那许多条命,原本都是可以好好活着与我们互不相干的,但是现在,死了那么多的人。这许多的债,都是谁造成的?”

他说自从回京,他的生活就再没有希望没有奔头可言了。他说,早已经死在了林州府。

他回京唯一的原因,就是找靠山借力,要寻出那幕后之人,手刃以快之。

武梁看着他那股“宰了姓邓的够本儿,宰不了他也不枉的劲头”,终于不知道说什么好。

···

短暂的沉默,被外间忽起的呼喝声打断。

栈桥那段,却是邓隐宸提剑而来,与守桥的两个人战在一起。

武梁看到他发鬓略有些凌乱,锦袍上也血迹斑斑,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柳水云的脸色变了。

武梁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活着,真好。

才这么想着,忽见身边柳水云将臂一抬,短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武梁惊叫出声,“不要!”

柳水云摇头,“他果然能耐,竟然无人能拿下他。既寻来这里,想必外面那两个更奈何不了他。阿姜,对不起,我刚还说不会自寻短见的,可是,我宁可自己动手,也绝不要落在他手里。”

他笑得凄惨,“阿姜,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拦我,你看,我从来就决定不了自己该怎么活,就让我决定自己该怎么死吧……还有,阿姜,你也不要为我难过。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只有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才最快乐,才活得最像个人。能死在你身边,我很满足……”

嘴里这么说着,手却抖得什么似的,终于连自己都苦笑,“你看,原来无数次看轻生死,但没想到真的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怕死,如此的不甘心。”

武梁心酸得要命。

这个笨蛋,现成的人质不知道利用,就知道在这儿瞎煽情。

她心一横,直接拿手握住了刀刃,低声快速的道:“既然不甘心,就想法活着。现在把剑横我脖子上,做出劫持我的样子来,我送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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