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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焱与庄浅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坐在病床上,膝盖上铺着一本旧书,是从沈思安手里借来的——《一个罪犯的自传》。

庄浅很久以前看过这本书,觉得身临其境,如今再看着的时候,依然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更深了。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不知她有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在她第六十二次翻页的时候,乔焱终于开口涩然地叫了她一声:“小浅,”

庄浅啪地一声合上了书,抬眼看他,目光安静若水。

对上她的眼神,乔焱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心的,我真的是无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折磨了自己千百遍的话,一出口就显得苍白.

庄浅依旧安宁而冷静地看着他,乔焱脸色却渐渐变得难看,他抓着门的手泛紧,终于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

“你过来一点。”庄浅将膝盖上的书拿开,说话。

乔焱连步到床前。

在他又一次开口之前,庄浅覆手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病房。

“你说得对,我心肠狠毒,我图谋不轨,我一次次利用你,一次次害了你,这些你都说的对。”庄浅紧紧捏紧了发麻的掌心,目光泫然,声音惶惶:“我知道自己会遭到报应的,我时常做梦都梦到自己不得好死,我这种人,地狱都不会有我的安稳位置——”

“小浅!”乔焱痛苦地跪在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急忙辩驳:“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不关你的事,我说的那些话都不关你的事……”

庄浅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看着他惶然地流下眼泪,突然觉得难受得厉害。

她哽咽了很久,那些准备已久用来伤人泄愤的话,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看到他的时候,她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是他一出现在眼前,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恐怖事情就会浮上眼前。

那种比死更可怕的噩梦,会瞬间威力大增,啃噬得她体无完肤。

庄浅想,有的时候一步走错了,可能会每一步都错,一直错到你不敢踏出下一步为止,错到你自断双足为止。

“我们是那么的要好,所以也不能用那种相互怨怼的方式结束,”庄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触了触面前这张年轻好看的面容,小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甄持,但是我却不恨他,因为不管他多无耻多狠毒,都不能伤我分毫;可你不一样,因为不一样,所以连一丁点的伤害都不能容忍。”

乔焱紧紧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我们分开吧。”庄浅最终道:“你不欠我什么,你唯一欠的,是咱们孩子的一条命,刚刚那一巴掌也已经还清了,那就轻松地去过你该过的人生——情意也好,仇恨也好,愧疚也好,这些东西本就不值得背负一辈子,因为一辈子真的比你想象中的长。”

“小浅,你再相信我一次!”乔焱声音哽咽,近乎哀求:“我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我保证,我保证你说什么我都信了,你骗我我也信,我发誓,我对天发誓好不好!”

“相信你?”庄浅倏地蹭起身,哗啦将桌上东西挥了一地,冷冷盯着他:“因为相信你,我父亲死了,也是因为相信你,我母亲现在在冰冷的监狱里,还是因为相信你,我们的孩子没了,你现在还让我相信你?”

她语气激烈,却俨然是可以压抑过的了。

乔焱颓然地松了手,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庄浅别过脸不去看他的表情,哑声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一辈子都不想。”

我不想再见到你,一辈子都不想。

她这么说,心里就一定是这么想的,乔焱面若死灰,离开的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动。

最终是庄浅先走的,她收拾了东西,连出院手续都没有办理,就直接去看了庄曼。

……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庄浅拿起对讲电话,母女俩人神情都很宁静。

庄曼眼神死死盯着她。

庄浅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长得像秦贺云,能够这样长久的吸引住这个女人的视线,或许是眼睛,或许是鼻子,又或者哪里都不像,庄曼只是将她当成一个虚幻的慰藉品。

她低低叫了一声:“妈妈,”

庄曼一怔,似乎终于从她的话中回过神来,盯着她的目光渐渐开始转变,回应却依旧温柔:“小浅,你瘦了很多。”

庄浅哽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爸爸?”

这么些天来,庄浅一直在想,如果当天她没有去送那套军装,秦贺云就不会死,庄曼也不会病情加重,她也就不会失去孩子,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三代同堂。

可幸运永远都是别人的,她所有的运气,好像都在娇扈的童年被用光了。

庄曼安静地看着她,神情却并没有精神病人该有的恍惚,突然冷冷道:“你不配做他的女儿。”

庄浅与她对视。

庄曼恨恨地对她说:“我是为了成全他,他一定求过你,他一定求过你给他解脱的,可你不敢,他那么疼你,他对你那么好,你是他唯一的血脉,可你却什么都不敢替他做,你不配做他的女儿。”

“你不是成全,你是害了他!”

庄浅情绪失控,怒红眼大吼。

庄曼一瞬间却有些茫然,她昏昏然看着庄浅,然后开始紧张,害怕,开始呜咽辩驳:“我没有!我没有要害他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军舰上会有那么多白粉,我明明只放了一千克,我只是不想他整日忙碌……”

她猛地丢了电话,双手惊慌地扒着玻璃,急切地说:“小浅,小浅我都是为了你好,妈妈都是为了你,这样你爸爸就能常回家了,就可以陪着我们了,妈妈都是为了你!”

“你都是为了自己。”

庄浅踉跄着站起身,看着她慌忙使劲敲打着玻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包括你对我好,也是为了你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变成你这样子,用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用各种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我多想变成你!”

庄曼又哭又敲玻璃。

“你好自为之,我不会再来看你一眼。”庄浅转身离去。

“小浅!”庄曼哽咽着泣不成声,疯狂敲打着玻璃。

警卫上前来制止,她大哭大闹,最终被制服,体力耗尽晕了过去。

……

在上庭受审前夕,庄曼一直被限制在疗养院,自那天与庄浅见面过,她心绪失常恍惚,老是抓住护士说一些奇怪的话,又突然大发脾气说有人骗了她,害了她,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已然彻底疯了。

她试图过自杀的,割腕,却几次都未遂,被护士拦了下来。

又一天,在大闹过一场把护士吓跑之后,她一个人在病房,抱着枕头发呆。

门口:

护工向一名五十左右的男人介绍道:“程书记,庄女士的病房就是这间了,您注意着点,病人情绪有些不正常……”

“嗯。”男人透过门上的窗口朝里看了一眼,转身面对护工:“多谢你照顾她了,小杨。”

护工受宠若惊:“哪里的话,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应该的应该的。”

说着,心里却是在猜测:堂堂□□,究竟与里面那个疯女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远房一表亲,在安城没别的亲人了。”男人却没有诸多隐瞒,大大方方地解了她的惑,随即推开门走了进去。

“顺安?”庄曼看到推门而入的男人,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神智。

程顺安走上前去,将她手里的抱枕拿出,抚平放回床上,温声道:“怎么不好好休息,脸色很难看。”

庄曼握着他的手哭:“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你告诉我,我当年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今贺云没了,小浅说再也不见我了,我是不是在真的错了!”

程顺安没有急着说话,耐心地听完她所有的不安,然后仔细替她理顺发丝,抱着她小声安抚:“你很好,我知道你是什么模样,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你都是我心中善良单纯的模样。”

庄曼缓缓平静下来。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一苍老一细腻,程顺安想,不管命运怎么变迁,时光对这个女人确实偏爱到了极点的,哪怕如今她狼狈不堪,却依然楚楚动人。

庄曼靠在他怀里神思恍惚,小声念叨:“我原本就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正直严苛,高高在上,我父亲却是见不得光的黑道混混;我从小见够了肮脏虚伪,十岁就学会用枪,十五岁已经能从那些混混手中抢食,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改,他喜欢什么样子的,我都改了,我终于嫁给了他,他想要个什么样的妻子,我都做到了,为什么他却始终不肯看我一眼?”

“顺安,他为什么始终不肯看我一眼?”

程顺安替她擦眼泪,小声安慰:“曼曼,你很好,你什么都没有错。”

“都是你!”庄曼表情一面,突然温顺不复,挣扎着挥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都是你害得我!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这么多年,这一切都是你在从中作梗!”

程顺安看着她疯狂激动的面容,开始紧张。

庄曼恍然大悟,指着他:“一直都是你在骗我,当年是你给我想的办法,是你说的,只要他失势了,我陪在他身边,他就会回心转意的,也是你让我通知警方搜查军舰!军舰上的大批毒品就是你事先放好的对不对!”

程顺安表情终于不再如先前般沉寂。

但也只是片刻,他便缓和了神色,安抚道:“曼曼你在胡说些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难道还不够清楚?”

庄曼失魂落魄地就要从床上起来,混乱地喃喃:“不对,不对,就是你,我要告诉警察,我要告诉警方这些事,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是你害了他,害了我,害了我们一家……”

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个旧手机,抖着手开始按键。

程顺安见状脸色一僵,立刻就要上前抢夺手机。

“放手!你放手!我要揭穿你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庄曼大声叫嚷,奋力挣扎。

两人避无可避动起手来,庄曼最终不察,被重重推搡在床,手机摔到了地上。

程顺安喘着气,脸色紧张而忌惮:“曼曼,别逼我,你别逼我。”

庄曼此刻压根什么都听不进去,依然锲而不舍伸手去够手机。

程顺安见状终于慌了神,脑中一充血,根本什么后果都顾不得,他随手操起被推搡在地上的羽绒枕头,几步上前,蓦地重重捂住了庄曼的口鼻,将她死死紧捂在床上。

庄曼腿脚大力蹬摆,呼吸不得,挣扎着痛苦地呜咽:“唔唔唔!!!”

程顺安脸色惨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手上力道却不松,语气痛苦哽咽道:“曼曼,别怪我,我不想的,这么多年我都是真心待你的,我也不想这么对你,当年我都是迫于无奈不得已……”

庄曼挣扎渐弱,抓着他手腕的手最终无力地软耷在床上。

等到她完全没有动静的时候,程顺安才颓然地松了手,眼圈通红。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才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打电话:

说话的时候尤带着惊慌:“喂!小浅吗?我是程叔叔,你现在在哪里,你妈妈她出事了!”

等他慌忙挂断电话,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现场。

也正是在这时候,程顺安突然意识到,本该紧闭着的病房门,现在被打开了一条缝!

程顺安大惊,几步冲到门口,正好看到被吓呆在门口的小儿子。

儿子看着他的眼神,迷茫而畏惧,紧张地靠着墙壁,小声呜咽:“爸爸、爸爸……

程顺安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小心朝儿子伸开双臂:“浩浩乖,乖,到爸爸这边来,告诉爸爸,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对不对?快到爸爸这边来……”

四岁的小程浩直摇头,害怕地往后缩。

程顺安上前一步抱起儿子,小家伙却在他怀里踢腾着手脚大哭大喊:“曼曼阿姨,曼曼阿姨,我要曼曼阿姨……”

程顺安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儿子的嘴巴,将儿子带到外面交给了司机,自己回庄曼的病房,等着庄浅的到来。

……

庄曼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去了。

自杀。

赶到疗养院,看着庄曼躺在床上一片安宁,庄浅竟然有一种“终是如此”的释然。

“程叔叔,您别太难过了,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

程顺安整个人形容憔悴,颤抖着紧紧握着她的手:“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她已经好很多了,我以为她会好好开始新的生活,谁知道却还是想不开……”

庄浅却是明白母亲活不了多久的了,秦贺云入狱以来,唯一支撑着庄曼活下去的希望,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他么,如今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总算可以有个了断了。

说什么不再见,其实不过是不想眼睁睁被她当面抛下而已。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自私,除了她自己可悲的爱情,什么都不肯施舍。

庄浅在心中嘲讽自己。

程顺安难过地对她说,该给庄曼办个盛大的葬礼。

庄浅却谢绝了。

一个人哭过之后,她木然地打电话通知亲友,彼时庄曼做过的那些事情已经曝光,在电话里回应她的,大部分都是唾骂,一些只望着巴结讨好她的,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却最终也没几个真心来参加葬礼的。

两天后,

庄浅替庄曼办了个体面的葬礼,一个人完成了所有流程,低调到没几个人知晓。

葬礼结束后,她将庄曼葬进了秦贺云所在的墓园,两块冰凉的墓碑平行而立,她在墓碑前一个人跪了很久。

庄浅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摆正,在两块墓碑前周周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你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喜欢不喜欢,这下都永远长眠在一起了,留下我一个人。”

离开墓园的时候,天正下着蒙蒙雨,早上九点多,墓园四周寂静冷清,却并没有什么可怕。

当经历过最恐怖,也有再也无畏鬼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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