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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远沉默不语。

雷远想起了此身此世的幼年经历,想到了竭力自保的小心翼翼和无奈,想到了目睹黔首黎民被乱世狂狼所吞没时的愤怒和悲哀;他又想起了前身前世的复杂生活,想到了最终深陷于庸碌的人生,想到了徘徊于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

可是,我的道路究竟是什么呢?

来到这个世道以后,雷远想过要投靠曹公做个安稳的小文官;想过投靠刘豫州,见见自己喜爱的那些人物;甚至还想过投入吴侯麾下,找机会和卫温一同出海,然后建立一个自得其乐的新政权……可那些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手段罢了,都不是最终的,自己想要走的道路。

雷远陷入了深思,而赵云也并不催促。

直到两人勒马于大帐之前,雷远才忽然惊醒。

“小郎君。”辛彬带着几名管事快步迎上前来,深深地行礼:“宗主此刻清醒,请你进去。”

宗主已经不能保持始终清醒了,这个秘密被辛彬隐瞒了四五天,最终没能瞒过别人,到现在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雷远歉意地向赵云微微颔首。赵云下得马来,伸展了一下身躯:“我在这里等候,不打扰病人。续之请便,不必介意。”

雷远掀开帐幕,进入阴暗的帐内。

帐里没有其他人在,大概是辛彬把他们都遣走了,留下父子两人说些私密言语的空间。

过去整年也见不了几面的父子,近来第三次见面。雷绪还是靠坐在厚厚的被榻里,脸色蜡黄,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他张着嘴,把脖颈往后仰着,用力喘气;露在毡被外面的手臂,比几天前雷远见到的又瘦了一圈,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的青筋,往下方悬坠着,好像没有一点弹性。

看见雷远进来,雷绪竭力伸出手。雷远略微犹豫了一下,箭步向前,把雷绪枯瘦的手掌捧在自己双手间。他看到雷绪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了,大块灰白色的唇皮鼓起来。他瞬间有些恼怒,又明白刚才战况激烈的时候,实在没有人顾得上这些。他连忙从榻边取了水盆,又取了干净的布,沾湿以后,一点一点地按着雷绪的嘴唇,让水分慢慢地渗透到雷绪的口腔中去。

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做着,直到雷绪的嘴唇不那么干渴。

他又看见雷绪的脚跟直接搁在榻上的木板上……因为雷绪身量长大,仆从们把被褥都拥起在他的背后,脚跟就顾不上了。雷远叹了口气,起身在帐内兜了一圈,找到一块软厚的皮毛垫子,将之塞到雷绪的脚下。

“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出门打猎玩耍。有一次兴致很高,我们就露营在外,你在篝火旁告诉我说,你睡觉的时候,特别不喜欢脚跟后头碰到坚硬的东西,一定要垫些什么,才能睡得安稳。我说,我也是啊。”

说到这里,雷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存身于记忆中的,那些怨恨、敌对的情绪,这时候都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性中无法泯灭的东西。究竟前世的雷远拥有了此世的记忆,还是相反?雷远说不清,或许本来就没有两世的雷远,他们是同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感情迸发自灵魂最深处潜藏着的地方,使他再度握住雷绪的手掌,低声道:“脚跟后头要垫软些,我都记得呢,我都记得呢。”

雷绪冰凉的手掌忽然动了一动,拍了拍雷远的手。

雷远把耳朵凑近雷绪的嘴,听到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尽快安抚部曲百姓,不要散了。山中多虎豹啊……去吧!”

雷远心中一阵酸楚。他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是。”

雷绪自然已经知道重要的盟友陈兰作乱,试图推翻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长子雷脩战死……这是对这病入膏肓之人的重大打击。但当他对自己的次子作交代时,首先想到的是部曲百姓们的安危。雷远能够感受得到雷绪的真诚,这确实是雷绪发自内心的吩咐,没有掺假,没有虚饰。

如曹公、刘豫州、吴侯这样的人,是以天下为棋盘、以无数豪杰壮士为棋子的英雄,雷绪远远比不上他们,甚至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他的眼界和能力终究都很有限。但他没有把自己的荣华富贵建立在黎民的尸骨之上,还尽力想为百姓们做点什么,这就足够了。虽然他只是乡下土豪的首领;但在雷远看来,他比某些大人物要崇高得多。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撩起厚重的帐幕,重新走到渐显明亮的天空下。

在这个噬人乱世中的一切挣扎,那些对人心的揣摩也好、那些按部就班的细微谋划也好、那些冷冰冰的权力游戏也好、那些残酷无情的厮杀搏斗也好,都只是手段而已,雷远想通过这些手段聚拢起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

但他想要走的道路并不仅此而已。

他想要走的道路会更宽,更长;在道路的尽头,有着更加宏伟的目标。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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