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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郅缓步走出寿安宫,步下九重御阶。刚刚,他确实为太后的话所触动,可是,他也记得太后是教导他权术的第一人,如何驭下,如何做戏,如何心安理得的说谎,以及,如何以退为进。
不过,既然他的母后已说出那样的言辞,管她真意如何,他只消照着自个儿心意做就好。
可是心里头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儿臣给父皇请安。”
水郅回过神来,心底那点点泫然欲泣收拾的一丝不露,抬眼看向出声之人,言语中诘问意味昭然:“起来吧。太后今日身体不适,已免了你们的问安,你怎么这时辰过了来?”
水決站起身,稳了稳心神,端出羞赧别扭的笑容来,道:“儿臣自幼受太后教导,闻听太后不适,心中实在惦念,记得太后曾言在佛寺听着诵经声睡得安稳,便想着来为太后诵经入眠也好。”
看到正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半大少年,水郅忽的想到他不久前在水泱时常收到的杂记随笔文章中看到的一段话:世间最为作茧自缚之事便是感同身受,归根究底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会错意。讲一桩事,道一句模棱两可的感慨,只要听这话的人正软弱着,总免不了将人引为知己。
可惜,他从不软弱!
而他这四子到底是年纪小,做戏还没掐到准点,不过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心计,确实了不得,只是这样的人往往心气儿太高,想要的太多,心胸却太过狭隘,装不下所求,最后只能拖了所有人同归于尽。
细细将他曾经评为孤拐虔诚的小儿打量一回,水郅唇边弯出不带笑意的笑容,柔声道:“既然水決你这般孝敬太后,便回琳琅宫东配殿好好为太后抄经千遍吧。”
水決惶然跪伏于地,不知自个儿何处做的不好,竟得了这般惩罚。
水郅行出几步仍未闻得水決答话,轻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负手前行,心底颇为失望:做事前连后果都没想好,又受不得挫折,如何堪当大任?
昭阳殿中,水泱正同胤礽、胤禔一道品鉴霍百里所著释书及游记,就听侍从通报说水汜来了。
迎了人进来,见水汜面有不忿之色,水泱了然一笑:昨日殿上一通吵闹,世家乍然意识到自个儿所处境地,今日定是要寻了皇家子来探问,他那几位皇叔早经过这样的阵仗不知几何,自有应对之法,只他这兄长从未操过这份心,现下一心无挂的钻进机关算学一道,全当自个儿超脱世俗之外,别说应对转圜之法,就连他昨日约人今日一道躲懒,都被人严词拒绝,还得了一同说教。
现下两人还不是一处躲闲?水汜从水泱含笑的眼中瞧出这句话,无言以对,瞳一转,只当不见,眼神正好落在水泱身后两个少年身上。
胤礽正感慨这水汜同水泱好的不似皇家兄弟,见人看过来,忙同胤禔一起俯身行礼。
水汜摆手道说免礼,胤礽顺势行了学子礼便罢,胤禔则老老实实的行了家礼,水泱自是不觉有异,水汜却是头回见人这般实诚的将他的话较了真,礼数却也是周全从容,让人看不出错来,顿时被挑起兴头,打算好了定要看一看胤礽的本事。
四人围桌而坐,水汜边说着皇帝下的四皇子水決闭门抄佛经的旨意,边琢磨几人的座次。他与水泱相邻而坐倒是自然,只是他对面坐了贾家小子,却是有点儿意思。
水泱倒是真的稀罕这小子。在看到水泱第二次给胤礽掰点心,水汜酸溜溜的的想着。
水泱正说着御医院中太后的脉案,顺手折了一半糯米香芋分给水汜和胤禔。
胤禔接了过去,心情复杂的看着和胤礽一同抿玫瑰蜜糕的水泱:这人就不怕水汜嫉妒吗?怎么说都该是他们兄弟吃一样的,水汜和水泱分食同一块糕点啊!
水汜勉力吃尽于他而言太过甜腻的糕点,端了手边的茶盏豪饮,瞥见水泱唇边狡黠中带着点快意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嗔了人一眼:不过是之前他不听水泱的话,又要人陪他喝药膳,没让人吃点心罢了,怎的这样小气?
见水泱不予回应,水汜一双剑目挪去定在胤礽身上,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被他瞧多久才会移开了眼。
胤礽不闪不避的任人看,光明正大的看回去,悄悄将水汜同胤禔前世的模样比过一回,觉得胤禔旁的什么都强过水汜,只这一双眼,纵是他看过天下俊秀人物不知凡几,都比不过水汜。
胤禔在旁安心坐着,并不担心胤礽会得罪了水汜,除了康熙,他还就真没见过胤礽哄不好的人。
最后还是水汜先被看的沉不住气,张口问道:“你看什么?”
“英郡王这双眼太好看。”胤礽笑盈盈的答得坦率。
水汜惊讶之下双目微张,瞬时回神后瞧见水泱和胤禔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样盯着他看,素来坦然的英郡王头回说话有点儿不利索:“你、你们看什么!”
“看大哥的眼睛。琏儿不说,我以前还真没注意到。”水泱笑道,心底却有点儿莫名的不是滋味。
胤禔笑着接道:“郡王勿怪,琏儿这几日习画鉴古,先生教他鉴看画师笔下画像眼神——”
“我这双眼睛有什么奇怪?!入画最好的是太子。”水汜头回被人说好看,颇觉羞恼,这等言辞素来是被人用在水泱身上的,而他平日里也没少以此揶揄水泱,若非他能听出胤礽言语中的真心实意,他都要以为这是人来替水泱出气来的。
“嗯嗯,我最喜欢太子,怎么画都好看,但是英郡王您的眼睛太好看了!”胤礽倒似较上了真,完全不接胤禔为他搭的台阶,平日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似丢了。
胤禔偏头看了眼胤礽,叹了口气,低头喝茶:不是做哥哥的不救你,你这样口无遮拦叫我怎么救!
水汜偏头去瞅水泱:这小子从来都这样对你说话的?!
水泱心情复杂,看了眼胤礽,垂眼想了想,忽的一笑。
水郅未乘辇,将入乾元宫时,回首看了眼昭阳殿,低声道:“北静王世子可是携他师弟来了?”
随侍在旁的张宁心下叹了叹气,恭谨回道:“回皇上的话,北静王世子和贾将军次子一早就来了。”
水郅回头瞅了张宁一眼,在太阳地儿里站了片刻,轻声道:“过会儿你去将贾瑾安领来。”
昭阳殿中,水汜听了水泱的话,颤巍巍的抬手指了指人,委屈的直眨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胤礽也有点蔫,眉间拧了个疙瘩,当真有些懊恼:他最不擅长画人物,上回他画水泱只是画了侧影而已,这一回,还得仔细画了人眼,他刚才完全可以换了人面上任何一处赞来,何苦这般自找麻烦!
胤禔回想一回水泱的话——让胤礽为水汜画一幅画做他看了水汜那么久的报酬,再看一回胤礽和水汜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水泱真是讲起歪理来倒是不逊胤礽,难怪这两人一见如故。
这丁点儿大的孩子画技能如何,可别把他画成了妖怪,这画为赠物他也不好毁去,可是若让人当真以为那就是他的模样,他这心口堵得慌!水汜心中埋怨一回,定了定神,倒是想了个主意:让人回去寻了人捉刀也可以,想来贾赦是见过他的,他记得贾恩侯擅书,画也该是不错的。
不待水汜道出此法,张宁便亲来领人,一时间屋中四人俱是拧了拧眉。
水泱定了定心神,向张宁问起太后病情。
张宁复述一回太医的言辞,道:“众御医皆道太后需静养几日,太后也说诸位皇子的心意她晓得,诸位皇子只管助皇上理事,便是尽了孝道。”
太后的态度实在是变得蹊跷,不过这样倒也有好处,何家事想必是能快些了结了的。水汜暗道:若是再不给兵部那些人定罪,他就要烦死了!
众人咬文嚼字道赞颂一回太后的明理爱国,胤礽握了握胤禔的手,便起身同张宁去了。
待胤礽出了门去,水汜看了眼明显心事重重的胤禔,抬眼看向水泱,道:“父皇找这小子,莫不是那书楼的事儿一直都是这小子在张罗吧?”
胤禔抬手揉了揉额头,他算是明白霍青曾与他说笑言英郡王直觉准确得恐怖的话是从哪里来的了,这哪里是直觉,不过是人挑了最不可能言辞做了玩笑而已!亏他先前还曾对人寄予厚望,现下只得情形不曾与人说过他对水汜的期望。
胤禔歪着头瞅了水汜一会儿,仍没看出来胤礽说的人眼睛好看,究竟指的是什么。胤禔垂下眼想了会儿,再抬眼看向笑着与水汜斗嘴的水泱,刚刚他是瞧见水泱容色有一瞬的沉郁,他不知道胤礽那话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的什么,但是,他晓得胤礽从来不糊弄人,即便言语词句并非他真意。
这小子昨日里还说会小心谨慎,今日就行这恣意事,实在是教训不够重!胤禔在心里头将胤礽摔打了几回,就又去琢磨水汜的眼睛到底好看在哪儿,若说是精神气儿,不说远的方森杰、霍百里,这殿中的水泱气势仪态就稳压水汜一头,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虽是日光渐盛的时辰,从昭阳殿到乾元宫的路并不短,但有水郅特意修的遮阳防雨的甬道回廊,胤礽一路行来并不觉如何辛苦,他跟在张宁身后,并未尝试套张宁的话,他确实是记得收敛脾性的,只是,对水泱,他早先备下许多伏笔,只为这时候敲打着水泱明白凡俗世人寻常之苦,让人心中有个准备,以免乍然直面,受不住。
入了乾元宫偏殿,胤礽规规矩矩的伏地叩拜,水郅听着人口称草民,玩味一笑,他刚刚看过这小子在昭阳殿中的言行举止,刚刚还同水汜行学子礼,怎的到了他这里就不以学子自居了?
胤礽默数着他在地上已跪了多久,待数得过了二十方才被叫起,心中对何家怨念颇为深重:果然外戚党争害人!怕是水郅现下虽然晓得御史上奏乃是夸大其词,心底仍不免失望与忌惮混杂,世家好容易熬得起复之机,可莫要被毁了才好。
“昨日,贾卿家在殿上一番言语很有几分道理,想来是有大智慧的人。瑾安书写文章倒是得了令尊真传。”
竟是为了这事儿,果然做皇帝的都多疑,并不会为了他现在幼童模样儿放松懈怠。胤礽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做挣扎模样,敛眸抿唇,摈弃心中那点儿失望,边默数数字,边将先前备下的诸多应对言辞在心中再过了一回,幸好这破绽却是他故意留的,若是他父亲当真对答妥当,而不是将套话一气儿说尽,被人扣上城府深沉的名头可是不少。
待默数了十个数,胤礽方才瞧瞧抬了眼角去偷看座上的人,见直直撞上人眼,便大方与人对视,回道:“瑾安做先生布置的题目时,总是会同家父请教一回,正好家父书房书安宽大,家父在那头写隔日与上官应对答词,瑾安在这头做文章。而这做文章,就像茶馆中先生讲的话本,本就是在讲事说理,大道理不敢说,小道理必是有些的。”
“你倒是不谦虚。说的也有点道理。朕召你来,却是有事要你做。”水郅想着面前这小子同贾恩侯竟是用了说书先生的套路做文章应对他和方霍二人,一时间不知是当恼,还是,叹这父子二人的急智。
荣国府中,贾政黑着脸站在锁了三把锁的库房前,被在身后的双手藏在袖中紧攥成拳,那三道锁有两道是寻常物什,账房有一把钥匙,贾史氏手中那一把现在也给了他,可这第三把锁却不知是何时加的上去,至于是何人所加,只看这锁头乃是精钢所制,便知是何人!
贾政也叫人请了锁匠来,却无人能破,而他总不能叫人毁了库房墙壁,只得强压了怒气,遣人去寻贾史氏问主意。
贾史氏听罢侍从言语,闭上眼,吩咐道:“依老爷的话去做,派人去工部请大老爷回来。”若是贾政当真有魄力砸了墙,她自有法子压下流言蜚语,可贾政却没有那样的胆量,她再使劲儿,也没法儿把人推上去,难怪她的丈夫虽然瞧不上那孽子,却从来也不曾说让幼子袭爵的话,是她错了么?贾史氏有一瞬的心灰意懒,可是将往事回想片刻,她又定下心来,手心手背虽都是肉,可总不免偏心,寒风苦雨中,她也是能保了手心不痛。贾政本就是没主意的人,若再没她护着,定会被贾赦欺负的连花园子都住不成!
贾赦在工部正忙着与人论说兵甲冶炼打造之法当如何改进,听有家仆来寻,顿时皱了眉,而一室人亦随之静了一静,虽说不少人酸溜溜的说贾赦凭着祖上基业媚上得赏,但总还有句话是日久见人心,工部差人升迁多是熬的资历,这些人与贾赦共事也有经年,酸过一回,心底还是承认贾赦的本事的,对贾赦在家中境况亦有几分同情,见这家仆语焉不详的模样,几乎是齐齐皱了眉,只待贾赦出声,便助人脱身。
若是几年前,贾赦定是琢磨着如何躲了开,现下,贾赦却是晓得在他同贾政正式分家之前,不管他那糊涂弟弟做了什么,都是会牵扯上他的,他不能大义灭亲,只能替他母亲教儿子!
与同僚道一回辛苦有劳,贾赦领了那侍从返家,将人揪进马车威逼利诱,总算是晓得了家中几人又闹得什么幺蛾子,忍不住长叹一声,若非昨晚他同贾珍、胤礽等早有商议,恰好他手上有皇长子回赠他的精钢密锁,今日后,他二弟便能同他在荣国府中比肩执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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