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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是冬至,贞娘意外的接到了元敏的书信,言到几日后和夫君来嘉定的佛光寺拜佛,并要来府上做客几日。
有朋自远方来,贞娘异常欢喜,让厨房准备了很多元敏喜欢的点心和饭菜。
三日后,元敏果然携夫君林致雍到访。
贞娘和一家大小在碧溪园门口相迎。
几辆轻油小车安静的停在门口,几个仆从下来放了条凳,一个身材高瘦挺拔的青年率先跳了下来,回身接了一个穿着紫貂领白色披风的女子下来,雪肤花容,气质高贵,正是元敏,贞娘忙迎上前:“敏姐姐,可盼到你了!”
元敏见了贞娘,眼眶先是一红,忙低下头克制了一下道:“好妹妹,姐姐日盼夜盼,总算见着你了,来,这是你姐夫,我的夫君。”
贞娘忙上前一福:“姐夫。”
林致雍目不斜视的还礼,然后两口子带着一众仆从见过许怀安、杜氏两口子。
元敏乃是国公府的大小姐,林致雍也是士族大家的公子,两人的身份要远比许怀安高贵很多,可在两人面前,依然以子侄的礼节拜见,可见对两人十分尊重,许怀安心中十分得意喜悦。
元敏被贞娘接到了自己屋里,林致雍被许怀安和杜石头、杜大壮接到了淇水小筑。杜氏和龙姨娘当然要给众人张罗饭食,安排住处,忙的不亦乐乎。
贞娘拉着元敏坐在宽大的罗汉床上,后面靠着大红色喜鹊登枝的迎枕,中间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各色小吃,花生粘、豆沙青团、芝麻糖球、核桃酥烙,贞娘给元敏倒了一杯热茶:“尝尝,今年新制的桂花乌龙,我用了去年梅花上面收集的雪水煮的,姐姐尝尝味儿怎么样?”
上下打量了一下元敏,十七岁的少女初成妇人,青涩中有了几分成熟的妩媚,穿着一件半新的深红色雪缎通袖夹袄,上面绣了牡丹暗纹,下面是一条珍珠色马面裙,压脚处绣了四重石青色云纹,头上梳了追月髻,只戴了四五只累丝彩蝶宝石扣,一个珍珠发箍,看上去十分素净雅致,淡扫娥眉,樱唇上点了些胭脂,看上去容光娇艳,只是眉宇间有几分清愁,贞娘颇为不解,元敏新婚不过一年,怎么眉梢眼底竟有了几分愁意?
她挥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了下去:“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姐姐说会子体己话。”
元敏到了贞娘这里,想是全然放松下来,也不顾世家小姐的礼仪,放松自己靠在迎枕上,喝了一口热茶,笑道:“还是你这儿舒服,我瞧着你这园子都快赶上我们京城的王府大小了,你那舅父是在北边淘了金矿了吧?”
“金矿倒谈不上,发了点小财倒是真的,说是跟瓦剌人罗刹人买卖了些马匹和毛皮,还有宝石,人参什么的。”
元敏是个公卿人家的小姐,对这些买卖上的事物不懂什么,听了也就是那么听着了,并不上心。
倒是仔细的看了看贞娘,不过一年不见,身子长高了好些,容貌也长开了,柳眉杏眼桃腮雪肤,穿着件蜜合色的小袄,藕荷色挑线裙,眉目转盼留情,菱口似笑非笑,端的是一个豆蔻芳华、娇媚俏丽的少女了。
不由感慨:“不过一年的光景,妹妹已长大了,快及笄出阁了吧?”
“定了明年我十五周岁及笄,八月初六的婚期,原想着到时候寄帖子给你呢,怎么知道你竟自动送上门来了,正好,到时候你可来给我送嫁才是!”贞娘递了一块九珍糕给元敏:“尝尝这个,我们这的魁元楼做的,你不爱吃太甜腻的东西,这点心不甜不腻,还有些奶香,味道刚刚好。”
元敏尝了尝,笑道:“果然,你自小就擅长厨艺,品评的东西果然都是好的。你放心,你出阁,我定然要来送的,你当真就定下了你表哥了?”
贞娘不解:“怎么了?”这订婚的事还可以说换就换的吗?
元敏端正的坐好,忽然面容一肃道:“我哥哥捎信来说,有贵人在打听你,似乎关注你许了人家没有,我哥哥的朋友正好就是礼部的,问了我哥哥,说你许了人家,对方也没说什么,就罢手了!”
“贵人?”贞娘有点懵,自己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容貌算是上乘,可也不至于倾城,哪里来的贵人打听?实在莫名其妙。
元敏见贞娘一脸茫然,取笑道:“你这丫头啊,八成不知什么时候招惹上了桃花,我听了也觉得纳闷,可你已经许了人家,就算是贵人也不可以的,何况,宁做穷人妻,莫做贵人妾,我瞧着你那表哥也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看着气质不错,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封妻荫子。”
贞娘笑道:“封妻荫子我倒不奢望,只希望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是了!”
元敏看着贞娘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
贞娘看了她一眼,道:“吴县的普济寺素来香火鼎盛,姐姐要拜佛,何至于到嘉定来?我观姐姐似乎有心事在怀,不如说给妹妹听听吧!”
“你也看出来我有心事?”元敏苦笑一下。
贞娘安静的答道:“接到你的帖子我就知道了,你是特意来这看我,想跟我说点什么的吧?”
元敏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茫然。
“姐夫对你不好吗?”可瞧刚才接元敏下车细心关怀的模样不似作伪啊?
“他对我很好,很好”元敏似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拉着贞娘将这一年来的委屈尽诉了一番。
原来,元敏嫁到林家后开始过得还不错,夫婿林致雍体贴温柔,府上人敬她是国公嫡女,对她尊重有加,只是婆婆周氏是个万事不管的木雕泥塑人儿,整日在佛堂里呆着,家中的中馈全由谢姨娘把持着,老妇人谢氏对这个侄女十分维护,成亲后不久就跟元敏说:“按说你是长子嫡孙的媳妇,这中馈原该交到你的手上的,只是一来你年轻,没什么经验,二来你们当前最要紧是生个孩儿才好,等孩子生了,你也得闲了,再让谢姨娘将中馈交给你。”
元敏还能说什么呢,谢老妇人对侄女虽然维护,但对嫡嗣更为看重,对元敏的身子一直非常关注,三五不时就打发妈妈来看看,弄得元敏对自己怀孕的事也着急了。
林致雍如今对元敏十分上心,一个月大半个月都宿在她房里,原先的两个通房只在元敏月事来的时候才服侍他,可就这样元敏还是没有动静,谢老夫人就着急了,烧香拜佛的到处求方子,元敏对自己迟迟没有身孕,十分懊恼,心情也就一直不好,偏偏大少爷致柏,五少爷致和都早早就有了自己的长子,致和甚至连庶长子都有了,谢姨娘对此十分得意,常常带着两个孙子在谢老夫人哪讨好儿卖巧,又一次丫鬟甚至听到谢老太太跟谢姨娘抱怨:“我就说不要攀高枝,老爷非看重媳妇娘家的身份,谁知竟娶了这么一个不会下蛋的鸡,她那婆婆就是个烟不出火不进的木头,当年也是高门世家出来的,说什么名满大金的才女,一脸的清高,我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费劲巴拉的才生了一个儿子,就再也没了动静,幸好娶了你,才我们老林家多了几个枝叶,不然可怎么是好?”
到了八月,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让元敏自己选两个丫鬟开了脸给林致雍做通房,这可是打媳妇脸的事,新娘子过门才一年,就要给相公纳了通房,脑袋再不灵光都能想到新媳妇不怎么受婆家待见。好在林致雍对元敏的处境十分心疼,跟老夫人磨了很久,才让老夫人同意,让元敏出门去嘉定上香求子。其实主要是林致雍见元敏心境愁闷,怕她闷出病来,又知道元敏的手帕交正好住在嘉定,才借着由头带了元敏出来走走。
“贞娘,我,我真的觉得心里憋屈的难受,我······”元敏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就是进宫里走动也只有人人尊敬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说着说着眼眶一红,珍珠般的泪珠子就掉下来了。
贞娘叹了口气,拍了拍元敏的手,子嗣上面的事,她这个外人可真是没法子了,只能劝道:“姐姐进门不过一年,没动静也没什么,哪里就急成这样子了?只是府上的老太太盼着重孙子,心急了些,也是有的,你万不可因为这样就整日自怨自艾,弄垮了身子,得不偿失!”
大金国对嫡庶之分虽然分明,却也不如前朝那般森严,因为当今圣上昊玄帝就是庶出之子,就连皇后程氏也是庶出之女,因而大户之家里也惯有那没有嫡子就由庶出长子继承家业的情况。很多主母因为膝下无子,都会抱养小妾的孩子,上了宗谱收在膝下养着,当成嫡子。
贞娘揣度着周氏很不得老太太欢心,难免就连累了林致雍也不受老太太喜欢,之所以这般催促,八成是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只是这样人家的事情,就算是心里明白也只能装着糊涂。
又劝了几句,却听见外面丫鬟说龙姨娘来了,贞娘忙让请进来,自从龙姨娘进了门,杜氏就拿着她当嫂子看待,虽说名分上只是个姨娘,可杜氏心地淳朴,没那么多尊卑观念,什么事都叫着龙姨娘,尤其她出手给女儿治了病,杜氏简直不知该怎么感激好了,龙姨娘是苗女,更是个没有心机城府的,对杜氏也是一盆火似的好,拿贞娘姐弟俩更是当亲生的似的疼,前些日子差点要把纯哥收了当徒弟,传授他一些用毒的诀窍,把杜大壮吓了一大跳,自己妹妹就这么一个儿子,许家就这么一个根苗,心尖眼珠子似的宝贝,人家还指望着纯哥儿将来考个功名下来呢,哪里就跟个江湖中人学什么用毒去了?
帘子一挑,龙姨娘端了一个大盘子笑盈盈的走了进来,笑道:“大小姐,这是太太刚烙好的葱油猪肉馅饼,怕凉了不受吃,赶着让我给你送过来了,那边的馅饼,是石头给送过去的,让大家先垫垫饥。”贞娘忙接过来笑道:“我娘亲自下厨了?谢谢姨娘了!”其实原本可以打发个丫鬟送来的,只是龙姨娘好奇这国公府的大小姐长什么样,才自告奋勇的亲自送来了。
绣春忙从小厨房拿了兰花小碟,乌木包银筷子送了上来,贞娘亲自夹了一个给元敏:“姐姐尝尝,我娘烙的馅饼是咱们北方的口味,比江南的味道浓厚些。”元敏忙谢过,小小的咬了一口,外酥里嫩,浓香扑鼻,赞道:“好吃,婶子的手艺还是这般好!”一回身,却见那龙姨娘眼珠子乱转,笑嘻嘻的瞅着自己,这是很不合规矩的,身为一个姨娘,就等于是一个下人而已,这么看着主人的客人是很没礼数的,只是看见贞娘待这位姨娘亲切,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低了头,继续吃。
贞娘是何等有颜色的人,忙介绍道:“让姐姐见笑了,我家这位龙姨娘是我舅舅新纳的姨娘,出身苗家,不太懂咱们汉人的规矩,她性子天真质朴,很得我母亲喜爱。”
元敏忙坐直了身子,笑道:“哦,原来如此,初次见面,这个就当给姨娘的见面礼吧!”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湖蓝色的岫玉玉佩递了过去,玉的质地清透,看着就是上好的东西。龙姨娘接过来,道了谢,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似乎十分喜爱,贞娘笑道:“姨娘喜欢这个玉佩?”
龙姨娘笑道:“我出身苗疆,我们那里生产玉石,这个玉佩很通透,很好,我很喜欢。”元敏见她果真言辞天真,甚至不懂以她的身份应该自称奴婢,摇了摇头,但见她神色真诚,想来是真的很喜欢,笑道:“姨娘喜欢就好。”送人东西送到了人家的心头好,任是当面看礼物是不知规矩的,也难以让元敏不喜欢。
龙姨娘又看了看元敏,忽然道:“听说你来这里是为拜佛求子的,那你为什么要在身上挂着避孕的东西?”汉人真是十分奇怪,为什么要干自相矛盾的事情呢?
她拿着玉佩准备走人,没看见贞娘和元敏脸色同时大变,贞娘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自己没穿鞋,拉住龙姨娘急切的问:“姨娘慢走,把话说清楚,什么避孕的东西?”
龙姨娘吓了一跳,反手拉住贞娘:“你这是怎么了?快上床上坐着去,凉着脚怎么办?你病刚好,这江南地方最是阴冷潮湿,地气寒凉,冰坏了你,快上去!”
贞娘忙坐到床上,手却没撒开龙姨娘,见元敏脸色惨白,整个身子都簌簌发抖,忙急切的问:“你刚刚说我敏姐姐身上挂着避孕的东西?是什么?”
龙姨娘纳闷的指了指元敏裙子上挂着的一个红色玛瑙石榴佩:“那个不就是吗?那是红麝珠子雕出来的,你离近了闻一闻,有股子淡淡的香味,它的红色也不是半透明的红色,是纹理深浓的红色,这红麝有避孕的功效,我见你挂着它还要拜佛求子,挺奇怪的,就多嘴问了一句,怎么了?”
元敏一把拽下那个石榴佩放在鼻端仔细的闻,果然有一点淡淡的香味,她浑身战栗,面如白纸,眼睛里似乎一下子没了光彩,木然的看着贞娘,裂出一个苦涩的笑来:“这个石榴佩是我祖母给我陪嫁,我祖母,怎么可能害我?怎么可能?·······”
贞娘拿过石榴佩仔细的端详,这石榴佩做工十分精细每一个籽都刻的栩栩如生,上面的叶子还是用翡翠雕就的,深红碧绿相互辉映,看上去华贵精致,一看就是大家高门才能用的东西,石榴多子,很多人家的新嫁娘都会有这么一两件与石榴有关的东西,这是娘家人希望女儿多子多孙、福寿绵长的意思。
“老夫人赏你的?是新物件还是原就有的老物件?”
元敏一震:“祖母说是老物件了,是我母亲的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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