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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卫太太的私心,或者女孩子不是史湘云,而是另外一位贞静明理的女子,亦或者史湘云并未遭遇那些事,卫将军此举确实有情有义,纵使女家破败,仍算得是一门良缘,文德郡主绝不会有所反对,想来卫若兰亦如此。然而有了卫太太掩饰不住的私心,再者湘云又出了那些事,夫妇二人仍然不肯退亲反而结姻,便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贾敏叹气,安抚文德郡主道:“叫我说什么好?细究起来,史家这丫头是我嫡亲表兄弟的女儿,按常理,我盼着她能有一个良缘,一个依靠,也怕她因史家出事就没了终身。偏生那些事做出来,叫我也瞠目结舌,没脸求情说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话是我们老爷常说的,我深以为然,兰哥儿那孩子的好处我尽知,我自己尚且不愿娶这样的媳妇进门,怎会强求兰哥儿娶她?只是,郡主,咱们一不是父母,二不能做主,纵使气怒,又能奈何?”
不错,纵使气怒,又能奈何?
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才是文德郡主对此无能为力的根由。
苦笑一声,文德郡主使劲压住嘴里的涩味,低声道:“我如何不知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若这件婚事果然如期而办,就可怜了兰哥儿那孩子。”
除非他们以势压人,令卫家夫妇为之忌惮,并解除婚约,然而他们这几家一向谨慎小心,以势压人非他们所愿。传出去,不仅坏了几家的名声,也有损几家孩子的前程。可是,卫若兰自小就没有母亲,长大后又遭此事,文德郡主焉能不管不问?
对此,贾敏也是无计可施。她心里明白,除了以势压人,否则很难解决这件事,想到此处,她的目光中满是对卫若兰的怜意,又有一丝因贾家而生的愧疚。
黛玉安静地坐在贾敏和文德郡主的下面,眉尖微蹙,唇齿间溢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平心而论,出了这些事情,解除婚约对二人都好,因为一旦成婚,史湘云的将来必定凄惨无比。史家族中已然败落,叔叔婶娘皆对她大失所望,远在金陵弃她于不顾,若再有婆母居心叵测,丈夫满腔厌恶,谁人替她做主出头?她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若是退亲,卫若兰心中怨憎稍解,可以另娶名门闺秀,他本性良善,不会对湘云落井下石,外面的人不知湘云曾经在贾家发生过的一些失德之事,凭着史家留下并由贾母封存的嫁妆,她依然可以寻一门人品厚道的人家,即使比卫家门楣为低,用心经营,未必不能博得一个天长地久。和探春不同,史家获了罪,却非犯官罪奴,史湘云的婚事亦大有所为。
同是女儿身,又是姐妹,虽说与湘云的情分不如湘雪,但黛玉不忍她落得凄惨下场,说到底,卫若兰之所以不喜湘云,多是因宝玉而起。
湘云身世凄凉,人却爽朗活泼,并不自怨自艾,黛玉常思非自己所及,故此甚喜其性,不过湘云的许多做法她并不苟同,因而情分淡淡。黛玉从得知的消息中,隐隐约约觉察出湘云似乎极为贪恋贾母的宠爱和宝玉的牵挂,到了如今的地步,依然不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一念到此,黛玉有些明白宝钗为何建议贾母将史湘云嫁出去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宝钗若当真大度,怎会先打发了与她最为交好的花袭人。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对此心无芥蒂,容忍青梅作伴,容忍最了解丈夫的丫鬟存在。黛玉自小在父母的教导下,性格心思与当世遵从女四书之规的女子大相径庭,对宝钗的举动倒很赞同,只是觉得有些讽刺,毕竟宝钗早有贤德端庄的名声,又和湘云袭人十分交好,此时行事未免表里不一,既没有做到真贤惠,也没有做到真性情。
过了良久,贾敏忽然打破了寂静,看着文德郡主道:“说到底,过在我娘家,我不能不管。这样罢,距云丫头及笄尚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到金陵,劝一劝两位表弟和表弟媳妇,待我说明其中的厉害,看他们如何回应。这件事咱们插手不得,可史家却能做主。若史家有意退亲,卫家聪明的话就该知道如何作为。”
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致了,若是史家一意孤行,或者卫家不愿退亲,她也束手无策。她觉得,即使史家愿意,但以卫太太的性子,定会执意于婚约。
说到底,这件婚事她还是拿不准最终的结果。
文德郡主迟疑了片刻,叹道:“我怕史家不肯。当初咱们那样为他们着想,他们仍然不肯退亲,如今他们家落败,焉能同意?史家主动退亲,虽然有人说他们有自知之明一类的言语,却也会有人说史大姑娘到底不是他们的嫡亲女儿,说退亲就退亲。”
后者极有可能发生,以史鼐夫妇和史鼎夫妇的性子,定不想做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情来。
贾敏淡淡一笑,说道:“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好名声不成?雪丫头和甄家的婚事因甄家败落险些不了了之,若非后来南安王爷回京,圣人厚赐,又有南安王妃做主,怕就要退亲了,可到底露了痕迹。只可怜雪丫头是个好孩子,进门后怕要吃些苦头。甄家老太太的精明众所周知,她又极疼幼孙,知晓史家曾有悔意后,如何心平气和地对待雪丫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甄家还未曾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又有南安王府依靠。
说到这里,贾敏叹了一口气,续道:“从前我们老爷就说过,人生在世,凡事定要讲究信义,然,在讲究信义的同时,也不能太过迂腐,不能明知前途晦暗执意前行,只要无愧于心即可。若我是雪丫头的父母,定不会和甄家定亲,即使定亲了,甄家事败也不会悔婚。莫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实则是婚事犹有可行之处,甄家当初获罪时,甄家二爷年幼,并未作恶只被发卖,然有其祖母并南安王妃求情,倒是赦其官奴之身,已为庶民,雪丫头带着十里红妆出阁,又有父母兄弟依靠,甄家只会把新进门的媳妇当祖宗似的供着,定不会让她吃苦受罪,岂不是比嫁入三妻四妾的高门大户强得多?悔婚还落得一个凉薄的名声,有何好处?纵使甄家二爷仍是官奴之身,良贱不通婚,史家也不必用悔婚来解决。”
当初她和林如海就不赞同史家和甄家结亲,乃因后者已经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地步,俗话说盛极必衰,何况甄家又做了许多不法之事,史家与之联姻必令上心忌惮,奈何史鼐夫妇对甄家及其甄宝玉极其满意,并不听劝。
文德郡主道:“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玉儿,你舍得她嫁入已经破败的人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因此,她颇为理解史鼐夫妇悔婚的用意,但极厌恶他们不把卫若兰当一回事。史鼐夫妇只对嫡亲的女儿用心,对史湘云便不曾如此,虽说史湘云有过,可史家夫妇就没有过?明知嫁入卫家前途坎坷,依然同意婚事,可见并不在意湘云之命运。
黛玉忽道:“若我是雪妹妹,定会阻止父母悔婚,做人当如穆家哥哥,无法成婚,也不过是清守一世罢了。虽然咱们都不看中甄家与甄家二爷,但是史家既然当初与甄家定亲,必定是极中意其家其人,岂能因甄家败落就反悔?富贵贫寒皆是人为,富贵未必舒心,贫寒未必难耐,凡事有舍有得,总不能事事好处俱全,坏处半点不沾。”
文德郡主说贾敏站着说话不腰疼,颇有说笑之意,她知道贾敏说的是实话,同样,黛玉说的也是实话。倘或有朝一日和后宫相连的俞家、俞恒落得如此,她必定相随,最终一死,也比苟活于世清净洁白。不过,此言不吉,她自然不会当着文德郡主和贾敏的面前说出口。
文德郡主一愣,贾敏却是一笑,这才是林家的风骨。
贾敏自小长于荣国府,尚且不曾学得兄长姊妹一身习气,黛玉生于清静的林家,父母兄弟皆清白无暇,她的为人品格又岂会让林家蒙羞。
送文德郡主离去后,贾敏和林如海说起此事。
林如海轻轻一笑,似有不赞同之意,转脸看着黛玉道:“玉儿可有好计?”
黛玉熟知史卫两家夫妇的秉性,当着贾敏的面不曾说自己觉得母亲此举怕是不成,那信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史家自顾不暇,绝不会退掉早已有定论的婚约,再给史湘云说一门亲事;卫太太有诸多姊妹依靠,更不允许旁人破坏自己的妙计。
闻听林如海此语,黛玉不假思索地道:“事尚未定,釜底抽薪为上策。”
以势压人确是不好,若那人罪无可恕呢?以势除之,却是为国为民。卫太太的娘家善于钻营,女儿皆嫁高门,行事渐渐嚣张跋扈,已经有许多劣迹,比之宁荣二府不遑多让。
林如海见贾敏面色一怔,遂含笑道:“不怕别人说你私心甚重?”
黛玉眼神清透,神色狡黠,道:“世上谁人无私心?我们家愿为卫家公子一事出谋划策,只因他是嫂嫂的表弟,弟弟的同窗,若不是,便只冷眼旁观置之不理了,谁还管他。再说,我们又不曾倚仗权势压着史家和卫家必须退亲,也不曾为卫家公子主持公道,不过是爹爹身为相国,理应为君分忧,肃清朝之禄蠹罢了。”
贾敏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到底名声不雅。”
黛玉道:“若事事皆顾忌外人的褒贬,人生于世又有何意趣?”
林如海笑道:“玉儿所言不错,咱们很不必在意。”
说到此处,他忙又对贾敏道:“夫人莫担忧,在此之前,圣人已有心肃清朝堂,业已有了决断,很快便有旨意下来,压根不用咱们出手,岂会让人说闲话?不过是我觉得玉儿的釜底抽薪之策远胜夫人书信相劝。何况,在卫公子的婚事上咱们不曾在外面说过只言片语,和文德郡主私下说的话,郡主又不会外传,即便出了事,也想不到咱们家。”
早在知晓长庆帝心思并明白来龙去脉的时候林如海就想到了这一节,谁承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卫家突然想让卫若菊代替卫若兰迎娶史湘云。想到此,林如海道:“不必送信去史家了,此举徒留证物,不仅史家知道咱们插手此事,外人怕也会知道,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贾敏本来听了林如海的话,登时大为放心,待听林如海说不用去信,不觉踌躇道:“忽然不再修书给史家的事儿我怎么跟文德郡主交代?”
林如海笑道:“旨意明儿就下来了,事关重大,郡主得到消息,你再去告诉说尚未写信一事,郡主还有什么不明白?”
贾敏想了想,点头应承。
林如海和黛玉父女相视一笑,等贾敏出去后,黛玉立刻低声问林如海道:“爹爹如此肯定此事解决之法,怕是卫家也有不妥罢?我听说史家坏事后,卫将军和史家旧部走得很近。莫不是朝中又生风波?”
长庆帝好不容易才将各处的兵权收入掌中,派心腹坐镇,且有意让有些地方的将帅统领三年一换,便是不想让他们和部下兵士情分日深,徒生变故,就是意欲令俞恒远赴平安州,也只三年而已,未有两任之意,自然也不会允许卫将军这样的旧将与史家的旧部联络。卫将军此举,怕是触动了长庆帝的逆鳞。不过,长庆帝宽厚仁德,仅凭此并不会让他严办于卫将军,莫不是还有别的缘故?事关重大,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林如海说出事关重大的话?
林如海淡淡一笑,满脸慈爱,柔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将来你出阁了,平素也要清楚朝廷的动向,既要把自己当作局中人,也要把自己当作局外人,身在局中可设身处地地思索,身在局外是旁观者清,两厢用心,才会看得更加清楚明白,如此才能冷静自若地引领族中盛衰。和咱家不同,俞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子殿下的母族,从一开始就和皇家有着牵扯不断的瓜葛,更该谨慎小心。”
黛玉站起身,垂手称是。
林如海令她坐下,方接黛玉先前的问题,轻声道:“各家联络有亲,若是治家不严,往往难以独善其身。本来卫家不在其内,偏生从卫家姻亲的事情里牵扯出卫家来,和史家差不多,很有几件证据确凿的罪名,罪不至死,却必定革职,恐也要罚些银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卫将军避过了战死沙场的下场,却没有躲过牵连之罪。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果然家家户户皆盛极而衰不成?前世的甄家如此,贾家如此,自己家更是止步于黛玉。
黛玉怔然,随即道:“可是牵连甚广?不知是否会让郡主担忧。”
文德郡主极怜惜卫若兰,倘或卫若兰因卫家而出事,文德郡主必定极为难过。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纵有所牵连,也不若先前甄、贾两家一事牵连者众,对卫公子倒无甚大碍。”意欲详细再述,忽听有人通报北静王来拜,只得掩住话题,命黛玉回房,然后更换见客的衣裳,接进书房。
北静王此行不为别的,乃是为文德郡主并卫若兰一事打探消息而来,不同于文德郡主夫妇不在朝中,曾冼官职又小,北静王到底门路多些,窥见了些先机。
林如海未曾透露,只说道:“且等明天。”
北静王会意,又说了几句话,放心地告辞回府,倒没有告知文德郡主。
次日,数道旨意颁下,多位官员丢官弃职,卫将军赫然在列。
起因是和宁荣二府颇有交情的锦乡候,他虽才干平平,但天生命好,袭了祖上传下来的官儿,又谋了一个极要紧的缺儿,在兵部当差,主管兵籍、军械等事多年,不想近来长庆帝忽生奇想,悄悄亲自检看此次运往各地边境的军械、军衣等物,却在无意中发现其中多是以次充好,龙颜大怒,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即刻命人详查。
林如海这才知道,上辈子西海沿子兵败,其中即使有南安王爷指挥不力的缘故,恐怕也有锦乡候在军械军衣中谋利的原因,军械不好,碰外敌之刃立时折断,何以杀敌?别处的军械军衣等多是好坏参半,独西海沿子的全部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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