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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楚清欢派做事最为沉稳可靠的杨书怀与清河拿着她的印信前往距此三十里处,文晋大军的临时驻扎营。+∧八+∧八+∧读+∧书,.※.→o
领兵大将军鲁江在见到她的亲笔手书与印信之后,二话不说便下令拔营,在杨书怀的带领下出发,前往的方向却不是大邺军所在地,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绕道而行,挑了条无人发现却艰苦难行的小道,行踪隐秘,避开了所有鼻子灵敏的探子。
另有一拔押送兵械的人马随着清河静悄悄地入了大邺军营。
数日后,杨书怀回,第一件事便是去御帐复命,结果被守在帐外的士兵告知,陛下这几日都在议事大帐,只在晚上才回御帐。
他心知楚清欢一来,战事必有提前,如今听到这话,心中更加确定,立即往议事大帐而去。
还未进帐,便听得里面“啪”地一声响,紧接着便是石坚一连声大呼“妙,妙,妙”,激动兴奋得难以自抑,他失笑,这家伙都快成猫了,还“喵喵喵”呢。
他进帐无需通报,直接掀帘而入,果见夏侯渊与楚清欢都在,还有清河石坚等人,以及军中各营将军,都到齐了。
此时他们都围着帐中那个沙盘,赞叹之余,眼底都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兴奋之下,又有几许唏嘘。
石坚还在拍着大腿,朝楚清欢道:“姑娘,您这招太神了,我石坚从来没这么佩服过一个人,今儿个算是大开眼界了。”
其他将军连声称是。
楚清欢淡淡笑着,没有言语。
作为最大主帅兼陛下的夏侯渊反倒被冷落在一旁,他却唇角含笑,眸光全落在楚清欢身上,不加掩饰的骄傲,仿佛比自己得到部下赞扬还高兴,没有半点不快。
倒是清河看到了刚刚进来的杨书怀,笑道:“是书怀回来了。”
杨书怀笑应了一声,立即上前向夏侯渊与楚清欢行了礼,只说了句“事情都已办妥”,其他并不多言。
一等他说完,石坚便将他拖了过去,指着沙盘道:“快来看看姑娘布的阵!这几日你不在,可错过了受教的好机会……嘿嘿,可惜了吧。”
“是么?那可真是可惜了。”杨书怀由他拖拽过去,朝沙盘上看去,随即目光一定,笑容渐渐收起,转为端肃,“好厉害的阵,生平未见!”
“那是。”石坚自豪得象是在夸自己,转而双手一抱,朝夏侯渊道,“主子,不用再等了,咱们跟乌蒙开战吧。”
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看过来,神情肃然中带着期待。
夏侯渊沉吟片刻,唇角一勾,沉声道:“好,就定在一个月后。清河,你派人给乌蒙大汗送上战书。”
“是!”清河高声应道,露出一线白牙。
石坚忍不住嘟囔:“又是清河的事,又没我的份,不公平。”
看着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大得足够在场的人都听见,将军们不免都摇头暗笑,只能在心里默默表示同情,并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得得罪陛下啊,否则就是这样的下场。
夏侯渊只当作没听见。
已沉迷在了沙盘上的杨书怀在细细察看了一番之后,向来沉稳的他也不禁隐显激动,转头问道:“姑娘,这阵可有名字?”
“有。”楚清欢轻轻一点头,“它叫,七星罗盘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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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平原一片苍茫,还未完全消融的积雪尽头,是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
此刻,排山倒海的潮水汹涌奔腾,从那山脚下的乌蒙大营中咆哮着奔来,三十万悍马发足狂奔,雪泥翻飞,铁蹄重重砸在雪地上,让大地都在震颤,骑着悍马的男人们身披兽皮,腰跨大刀,嘴里更是发出类似狼嚎一般的叫声,声音连成一片,惊得天上飞鸟纷纷闪避。
楚清欢与夏侯渊并肩端坐在马背上,一样的墨色貂裘,一样的容颜冷峻,静静地注视着那一线潮水渐渐逼近。
一月前,夏侯渊向乌蒙下了战书。
一月后,两国正式在战场上交锋。
这一场战争,不再是以往的任何一次小打小闹,而是关系着两国的前途命运。
胜了,为人王者。
败了,永不翻身。
所以,乌蒙大汗王亲自率领诸部勇士,誓要将领土扩展至东南,打败大邺,再图天下。
而大邺,夏侯渊御驾亲征,不仅要将这虎狼之军阻挡在边境线外,更是要将其分崩离析,倾朝覆国。
乌蒙是大邺长久以来最大的隐患,他早在当初为太子时便已将此列为必灭之地,便是乌蒙不出兵,凭着这些年来边境所受的滋扰,他也决不手软。
乌蒙大军如狂风一般卷起平原上的积雪,吼叫声奔近,所经之处一片泥泞,连雪下的冻土亦被搅动,大邺军将士握紧了手中的枪与盾,神情更为肃穆。
顷刻,那股狂风停顿在对面半箭之距,当先王旗飘展,王旗下,数名彪形大将护卫着一名身着赤红色大袍,外罩铁甲,铁甲外又斜披着金豹皮的魁梧男人,那只金豹头停在他一侧肩头,显得狰狞又可怕,他的容貌却长得要比寻常乌蒙人要耐看许多,高额挺鼻,五官立体,丝毫不显粗犷,四五十岁的年纪也不显老。
从那高高在上的气度和象征身份的金豹皮来看,这应该就是乌蒙的大汗王,巴达荣贵。
据说他的生母是大邺人,生得纤柔美貌,被他父亲,也就是当时的老汗王看中,给掳到了乌蒙,生下了他,他身上流着一半大邺人的血,也继承了一半他母亲的容貌。
只惜他的心性却完全是个乌蒙人,没有半点顾念大邺的地方。
而他的身侧,一名英俊少年倨坐在马背上,麦色肌肤,铁甲外披着白狐皮毛,数条小辫垂在耳侧,左耳上垂挂着一只圆形耳环,正是打过一次交道的阿依汗。
巴达荣贵膝下有数名王子与公主,此时却只将最宠爱的小儿子带在身边,其疼爱程度可见一斑。
阿依汗也一眼见到了夏侯渊与楚清欢,本就上扬的下巴更是高高抬起,一脸的倨傲与不屑。
“这小兔崽子!”石坚当即恨恨骂道,“看我待会儿不宰了他!”
夏侯渊受伤那次,他们都见过他与希图站在一起,事后知道他就是巴达荣贵的小儿子,都后悔没将他捉来,此时见他完全不将夏侯渊放在眼里的样子,哪能不气。
待看到阿依汗旁边的希图,更有仇人相见之感。
楚清欢却突然眯了眯眼,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地方,就在乌蒙大汗王身后,有一辆马车慢慢驶了上来,看样子,那里特意留出了一条道,好方便那速度较慢的马车通过。
打仗的地方,又是如此严峻的战场,一辆一看就是女子专用的马车来干什么?不是拖累么?还是,里面装了什么极具破坏性的东西,抑或武器?
“夏侯渊,本王子说过,让你等着我乌蒙来灭你大邺。”阿依汗拿眼角瞥着夏侯渊,白狐毛衬得他更为眉目英俊,但唇边的讥讽却很让人觉得刺眼,“今日,正是本王子的承诺兑现之时。”
“口出狂言,不知羞臊。”石坚又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朕倒不知,一个小小王子的身份地位何时高过大汗王了。”夏侯渊一身墨甲,剑眉入鬓,眸光深邃沉静,闻言连眼梢都未动,只看着大汗王道,“一军主帅尚未发话,底下的人却可以越俎代庖,朕想问,是乌蒙人都如此急于表现自己,还是从不将大汗王放在眼里?”
“你别信口开河,随意污蔑!”阿依汗顿时生怒。
他仗着大汗王的宠爱,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从来没有人敢多说一句,如今当着数十万人被夏侯渊奚落,而对方甚至连正眼都未瞧他,岂能不恼羞成怒。
“阿依汗。”巴达荣贵开了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退下。”
阿依汗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旁边的希图扯了扯袖子,他才强忍着闭紧了双唇,看向夏侯渊的目光极为不快。
上次在高越吃了亏,他即刻回了乌蒙,央求他父王巴达荣贵出兵大邺,以解心头之气,巴达荣贵却考虑到快要入冬,大雪封山,若是那个时候进攻大邺,一旦形势不利,后退时后路便被堵死,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因此没有依了他。
他气不过,时不时地带着他的人到两国边境去生事,不是搞偷袭,便是明抢掠夺,就算不能打到大邺兆京去,也要让夏侯渊不得安宁。
那时候夏侯渊便下了决定,要在一年之内拿下乌蒙,并加快了各方面的筹备,这也是当初他未亲自去莒卫的原因,如果他知道楚清欢后来会去文晋,又发生那么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自己前去。
“久闻陛下英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巴达荣贵微微点了下头,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这个年轻的帝王,他以前虽见过画像,却从没有这般近距离地接触过,如今面对面才真正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天生属于王者之气的气魄与睥睨。
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对手,真正的敌人。
他与他,只能存在一个。
由此,心中的想法更为坚定。
“过奖。”夏侯渊身姿笔直,不紧不慢地道,“大汗王年老身壮,更让朕钦慕。”
巴达荣贵目光一闪,年老身壮,可是在说他老了?
他却自觉得不屑于这种口舌之争,他注重的,是真正能打倒敌人一击而中的手段。
一挥手,身后那辆马车便驶了出来,石坚清河等人立即靠近夏侯渊与楚清欢几分,警惕地望着那马车,不知巴达荣贵要耍什么花招。
巴达荣贵将此看在眼里,轻哼一声,不辩神情地道:“初次见面,未曾备礼,只有心意一份,但望陛下能喜欢。”
“那狡猾的老东西,也不知打什么主意。”石坚哼道,“他要能安好心,鬼都能在白天出来。”
这话清河与杨书怀深以为然。
因此,他们在注意马车的同时,还注意着乌蒙军的动静,以防巴达荣贵声东击西,或暗下杀手。
阿依汗惊讶地望着那马车,若不是希图紧紧拉着他,他差点就要跳下去打开车帘去确认。
怎么会,怎么会……
疑惑地看向巴达荣贵,后者却只看着夏侯渊,眼里精芒隐烁,又让人无法窥见里面隐藏的东西。
楚清欢的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这马车真正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凭着多年来形成的敏锐直觉,几乎立即就可以断定里面并不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甚至可以说,这里面存在的,不管是什么,都不会对人构成伤害。
可就是这种让她察觉不到危险的东西,却又让她直觉会比最致命的武器还能造成破坏。
第一次,她对自己的判断力有了不确定。
“大汗王客气。”夏侯渊淡淡道。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在楚清欢涌起那种奇异感觉时,他心里也有种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一线细丝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往外蔓延,极轻微,但在一开始就被他刻意压制并忽略了。
两军交战,最忌被其他事物影响心神,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我最亲爱的大妃,出来吧。”巴达荣贵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诡异笑容,朝着那车帘紧闭的马车道。
“真的是母妃!”阿依汗又意外又欣喜,但很快又不解,转头向希图问道,“希图将军,父王让母妃来干什么?她又不会打仗。”
“王子殿下,您别急,看看就明白了。”希图呵呵一笑,象看好戏一般看了眼马车,又看向夏侯渊,“您会有惊喜的。”
阿依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忍耐着性子。
所有人都看着那马车,双方六十万大军,此时如无一人,都屏着息等待马车里的人现身。
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巴达荣贵,比如希图,其他人都不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如此严峻的战场,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干什么?
夏侯渊眸光微微深沉。
车帘一掀,一个身着乌蒙特有服饰的婢女跳下了车,在一边撑起车帘。
短暂的静默之后,一只丰润白嫩如葱的手最先出现在众人眼中,轻轻扶着一侧车壁,随后是一头乌烟如云的发,一只简单而精致的衔东珠八宝凤尾簪别在发端,发簪的主人微倾着上身,缓步出了车厢,窈窕女子的身形渐渐清晰。
并非乌蒙人的服饰,而是大邺等国特有的女子装扮,雪白裘衣下的大红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散开,象一朵盛开的花,每一步都摇曳生姿。
楚清欢明显感觉到身边夏侯渊的声息起了波动。
她转眸看他一眼,却见他紧紧盯着从马车内出来的女子,漆烟深邃的眸子里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再回头,但见巴达荣贵跃下马背,亲自将那女子抱下了马车,态度亲昵又霸道,而女子身子一空,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引得巴达荣贵一阵大笑。
她忽觉得这幕看着有些刺眼,虽不明白他将他那大妃带到这里来究竟有何用意,但这种两军阵前显然不合适的动作,在她看来就是故意。
“他娘的,要亲热回去亲热,这算个什么事!”石坚看不惯地低骂一声。
对面巴达荣贵已将女子放在地上,女子连忙将他推开,低声说了句什么,象是在嗔怪他不该这么做,巴达荣贵却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返身上了马。
“母妃!”阿依汗开心地喊道,“您怎么来了?”
那大妃背对着大邺军,只看到她跟阿依汗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而那些乌蒙兵,在看到大妃时便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惊艳的眼神,却又不敢多看,只敢偷偷地觑上一眼,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楚清欢微眯了眸子,乌蒙大汗王的大妃,穿戴的却是中原地区的女子服饰,这只是出于她的喜好,还是……
如此正式的战场上,作为大汗王的妃子,不是更应该穿上代表本国的服装?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到身侧那双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手背青筋突起,心中微讶,眸光往上,却见到夏侯渊眸心紧缩,盯着那女子背影的眸光似要将那人洞穿。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复杂得让人说不清,只让人触目惊心。
对面那大妃似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一点,一点,动作虽慢,却极为优雅,可看出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每一个抬手,举步,都让人挑不出瑕疵。
修长均匀的体态,宛如十八青春少女,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而她的容貌……
在她完全转过身,正对着大邺军的时候,楚清欢分明听到身后一阵低低的轻呼。
不得不承认,这大妃,长得确实漂亮。
乌烟的发,雪凝的肌,眉若轻黛,眼若丹凤,琼鼻朱唇,就象仕女画像中走出来一般,精致得让人无法移开眼,是位标准的美人。
她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乌蒙人的影子,楚清欢虽然没有见到乌蒙的女子,但她可以肯定,这大妃,绝不是乌蒙人。
难怪巴达荣贵如此喜爱她,让她做了大妃。
楚清欢忽然明白了阿依汗为何长得如此俊秀耐看,有这样的母亲,儿子能给差到哪里去,何况巴达荣贵也不丑。
另一侧的石坚忽地没了声息,他两眼圆睁,嘴张得可以灌风,象是石雕一般看着那大妃,呆了。
而与她紧挨着的夏侯渊重重一震。
楚清欢心中一沉,这大妃……他非但认识,还能给他造成极大的影响,她想开口相问,但在触及到他眼眸时,怔住。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眸……
极致的震惊,悲伤,痛苦,怀疑,脆弱……在一瞬间激涌而至,以至那双眸子因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通体赤红,赤红如血。
“渊儿!”
一声发颤的呼唤,宛若一道惊雷响在半空,让楚清欢霍然回头。
乌蒙大妃往前走了几步,艳红的裙裾在雪地里曳出一道美丽风景,风景的主角眸含泪水,红唇轻颤,满含深情地仰头注视着夏侯渊,那眼神,就象……一个慈母对她的爱儿。
夏侯渊没有回应。
他无法回应,就在她自车帘后走出,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那深藏在记忆深处,乃至永生都不会忘的熟悉身影已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杨书怀与清河,以及所有的大邺将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渊儿?这大妃与他们的陛下是什么关系?
同样吃惊的还有阿依汗与乌蒙军。
“陛下,这份心意如何?”巴达荣贵高居马上,语气和善,“是不是想不到,早在十多年就已经被火烧死的母亲不但好好地活着,还做了我乌蒙的大妃?”
此言一出,两军齐声哗然。
乌蒙的大妃是大邺皇帝陛下的生母?这话怎么说?怎么可能?
楚清欢猛地握紧缰绳,心中乍起波澜。
她没有怀疑巴达荣贵所说的话,刚才夏侯渊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那样坚如磐石的人,到底怎样的事才能让他至此?
还有石坚的表现,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见过夏侯渊的生母,所以才会象见了鬼一般。
“父王,您在说什么?”阿依汗不可置信地惊叫,“母妃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
“阿依汗,说起来,你还要叫陛下一声哥哥。”巴达荣贵笑看着夏侯渊,“当年父王在大邺皇宫遇到你母妃,我们两人一见钟情,彼此吸引。你母妃答应随父王回乌蒙,为了能顺利出宫,你母妃与她的婢女交换了衣服首饰,让她代替你母妃留在宫里,后来那宫殿着火,婢女被烧死,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你母妃……哈哈,那时你母妃生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已经九岁,你叫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依汗毫无办法接受,指着夏侯渊道,“他怎么可能是母妃生的!他凭什么做我哥哥!”
“巴达荣贵,你卑鄙!”石坚突然回过神,大声怒吼,“你堂堂一国汗王,怎么能做出这般龌龊下流之事?什么娘娘答应跟你回乌蒙,定然是你强行掳掠了娘娘,害娘娘与陛下母子分离!”
“是么?”巴达荣贵慢悠悠打马上前,走到大妃旁边,低下身子,“我的大妃,他们不信我,你说怎么办?”
“渊儿。”大妃面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但仍殷殷地看着夏侯渊,说道,“事实确实如此。母妃当年入宫只是出于无奈,并不爱你的父皇,后来遇见了大汗王,我们……我们两情相悦,因此,因此……”
“因此,你不顾皇家脸面,不顾出身教养,不顾父皇,不顾年仅九岁的我……”一直不曾开口的夏侯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语声沙哑得如被沙碾,“火烧宫殿,罔顾他人性命,做出假象,与巴达荣贵私奔,是么?”
“渊儿……”大妃美丽的脸庞有些难堪,“母妃不是故意抛下你不管,只是那皇宫,母妃是实在待不下去了……”
“你可知,父皇是如何死的?”夏侯渊蓦然打断她的话,声音冰冷得犹如来自冰川雪域,万年不化,“你可知,父皇去后,我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你可知……”
眸子烟得没有一丝光亮,象堕入幽冥地狱,无可救赎,里面的痛苦那样深,深得让人透不过气。
那是怎样烟暗的过去,烟暗得他不愿去回想,只想将那一段过往层层封存,就此抛却,永不再来。
他深深地俯视着马前的女子,他那依旧年轻依旧美丽的母亲,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风霜,所见的是一个深受丈夫疼爱与儿子孝顺的女人。
她是幸福的,而她的幸福,建立在她抛弃了她的原配丈夫与儿子之后。
“你做你的大妃,我无话可说。”他的声音满是疲惫,象经历了一声艰难而持久的跋涉之后,以为很快就可以看见栖息地,没想到前方出现的,是一条无法跨越没有渡船的大河,拦住了所有去路,想要渡过,只有跳下去,拼尽全力划水,争取远处的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但是,我想问,今日这般情景,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大妃本有丝愧疚的脸上立即展现出一抹笑容,柔声道:“渊儿,你知道,阿依汗是母妃与大汗王的儿子,母妃不想看到你们兄弟反目成仇,同胞相杀……”
“兄弟?”夏侯渊轻声反问,“同胞?谁跟谁的同胞?”
大妃声音一滞。
以前身为皇帝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是乌蒙大妃的身份,平时谁见了她都是恭敬有加,如今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被自己的儿子连番打断,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不管如何,母妃都不允许你伤害阿依汗。”她拉下脸,甚至挪步挡在巴达荣贵的马前,“也不允许你伤害大汗王。”
夏侯渊看着他的母亲,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巴达荣贵与阿依汗的捍卫,眼前忽然闪现出很多年的那场火。
那场火是如此凶猛,凶猛到无人敢冲进去救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柱倾倒,殿顶崩塌,心里的依赖也就此倒塌。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居然还活着,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出现得毫无预兆,让他猝不及防,如同在最不设访的时候,被最为信任之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那些最初的日子,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淮南僻地里所盖的衣冠冢之前一坐便是天明,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沉痛无一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痛恨自己,因为太过年幼而没有力气挣脱宫人的拉扯,以致无法救出自己的母亲。
这种痛恨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胸腔里的那颗心麻木,才觉得这种痛恨离自己远去了些。
每年忌日,他千里奔驰冒着生死的危险悄悄回到兆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对着那皇陵,对着里面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宫女骨骸一壶接一壶地喝酒,将对母亲的所有怀念都融入那冰冷的酒液中,和着彻骨的风飘零的雪花咽入喉咙,滚落下肚,渗入那一身骨血中,凝固
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成了讽刺。
如今,他的母亲,就这样站在他的敌人面前,告诉他,那是他的弟弟,那是她现任的丈夫,她不允许他伤害。
这就是他的母亲……
他那思念了那么多年,心痛了那么多年,愧对了那么多年的母亲……
现在,却来告诉他当年一切不过是假,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一种脱身的手段,他当如何自处?
他当如何自处!
那些过往的岁月,他的那份对母亲的真情,连同那颗渐渐回暖却在此刻瞬间被冻结的心,就在这冰寒天地中被人毫不留情地掏出,狠狠掼掷于地,再重重碾碎,成泥。
毫不怜惜。
“怎么能,怎么能……”石坚眼眶里的热泪滚滚而下,喃喃低语,“娘娘,您怎么能如此狠心,怎么能……”
楚清欢没有去看那个护在巴达荣贵,或者说,护在乌蒙大军前的女子,只是看着苍灰阴霾的天际上,那只振翅翱翔的鹰,高远,却孤独。
他母亲对那幅塞外风光图的喜爱,原来如此。
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心疼,这心疼慢慢自心底溢上来,渗透了整个胸臆。
是啊,怎么能!
巴达荣贵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他,继而打击整个大邺军的士气,其心险恶一眼便知,她身为他的母亲,却在此情此景下,象护崽的母鸡一般,张开双臂保护他的对手,他的敌人,命令他不得伤害他们。
她可有想过,他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他?
她一心一意地只顾着眼前的幸福,却将身上同样流着她的血的儿子置之不顾,不问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问他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过得可好,甚至连母子亲情都吝于叙说,给予,只要求他不得伤害她如今的丈夫和儿子。
这是要有多狠的心,才能让她虽然身为母亲却抛下年幼的孩子,与她的心上人私奔,才能这么多年来对那个儿子不闻不问,才能在久别重逢之后,对那个被自己抛弃过的孩子说出这些足可剜心剔骨的话。
身心血肉的凌迟,莫过于此。
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那只向来温暖,此时却比她还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细微的温度去熨贴他此刻的悲凉,一点点握紧,一点点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来。
他是强大的,不屈的,坚忍的。
这些年来,他从未被任何事打倒,哪怕当年那样大的打击都未让他倒下,她有何理由不相信,他如今强大依然?
对面高头大马上的巴达荣贵已露出轻蔑与胜势在握的笑容,攻心为上,他这一出精心安排,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多年,结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大邺军都想不到巴达荣贵会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更想不到这位陛下的生母会如此让人心寒,这位娘娘虽然早年葬身火海,但因为她是他们陛下的母亲,所以他们从心底里尊敬她,在陛下去皇陵祭奠时,他们亦会真心诚意地行上一礼,可万万想不到……
最前方的那个背影一如既往地挺直,可那挺直却不如以往那般如钢坚硬,如铁不折,此时看去,似乎随便轻轻一折,都会脆弱地折断。
杨书怀与清河皆双眼通红,心疼又担忧,一旦主心骨倒了,这场仗……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下决定,谁也不敢妄加猜测,这一仗,是否还能打得了,他们的陛下是否会改变心意。
微微的温暖自手背传来,一点点沁入皮肤,捂暖被冰雪冻住的肌骨,夏侯渊反手握住那只手,彼此掌心相贴,十指交错,感受着指掌间的力度,那份来自内心硬生生被人撕裂的疼痛而产生的脆弱,因这力量而渐渐驱散。
他闭起眼眸,慢慢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等到再睁开时,那眸中的一切情绪都已沉淀,深邃平静如初。
“母亲。”他开口时,语气已平缓得象是对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今日之后,你我便不再有母子之情,您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渊儿……”象只斗志昂扬的母鸡一般的大妃在听到他这些不含感情的话之后,突然起了丝慌乱,“母妃不是不要你,母妃只是……”
“您要或不要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夏侯渊轻忽地笑了一下,将与楚清欢交叠的手放在心口处,看着始终没有说过话的她道,“心疼我的人,自会在乎我。不心疼我的,就算把心剖出来,也未必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在意……”
他转头,看着大妃,字字缓慢而有力,“去吧,您的丈夫与儿子都在后面,您且与他们好好说说话,再不说,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你……”大妃脸色一变,“你还是要打?”
“我不打,您的丈夫与儿子会放过我么?”夏侯渊抬眸,看向巴达荣贵,“他们等着把利剑插入我胸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不,不会的!”大妃连忙道,“阿贵答应过我,只要你退兵,他们也退。”
“是么?”夏侯渊冷冷一勾唇,“您确定?”
“当然。”大妃万分肯定地点头,见他丝毫不信的模样,忙抬头问道,“阿贵,你说句话,来之前你确定是这样对我说的,是不是?”
巴达荣贵阴沉着脸,直视着对面那个已然恢复冷毅,仿佛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的男子,不置可否。
他没有想到夏侯渊的心性竟然坚执到如此地步,只片刻之间,便已从他布下的迷障中走出来,不得不说出乎他的意料。
大妃见他眼神阴郁,沉默不语,脸色一白,但犹存侥幸,转身抱住巴达荣贵的腿,急切地道:“阿贵,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来,两军就休战,对不对?对不对?”
“如果巴达荣贵真有如此好心,想让您跟我相见,为何不早些时候将您送过来,偏偏要在两军之战一触即发之际?”夏侯渊见她美丽的脸上露出心慌之色,唇含淡淡地讥讽,“这里的所有人,恐怕也只有您一人不明白,巴达荣贵此次将您带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大妃一怔,看了看夏侯渊,又看了看巴达荣贵,一脸茫然。
“还不明白?”楚清欢蓦地开了口,冷然道,“巴达荣贵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你的出现来打击夏侯渊,乃至打击整个大邺军。两边交战,士气为先,若是主帅混沌,士气大泄,那么大妃,你觉得胜负还用说么?”
大妃的双眼随着她的话愈睁愈大,不可置信。
虽然她当年舍弃了大邺的一切,但夏侯渊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血,她做为母亲,怎么可能会偏心到如此地步。
不过是听了巴达荣贵的话,以为只要她现身,她的两个儿子与现任丈夫便都可安然无恙,两国可以和平相处,可没想到,没想到……
身子一轻,她还没反应过来,巴达荣贵已将她放在马背上,迅速往后撤离,她一惊,下意识就往后看去,只看到夏侯渊静静地坐于马背上,岿然不动,沉默如山,深邃沉静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渐渐远离。
突然就有漫天的悲伤涌了上来,那身影巍峨如岳,深静如渊,如此冷硬,如此遥远,那是她的儿子,阔别了十六年,一朝见面却两相生疏的儿子,这般离去,只怕再无相聚之日。
“渊儿,渊儿”她泪如泉涌,拼命往后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身下的马与他背道而驰,身边的男人近乎蛮横地抱拽着她,不让她跳下去。
她对不住这个儿子,对不住……
她知道他生性聪颖,性子沉静,各种表现极为突出,又被早早立为太子,所以她当年离开时毫不担心,毫不担心他会受苦,他会吃亏。
一个深受皇帝臣民喜爱的太子,就算没了母亲,又能苦到哪里去?
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阿依汗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没有一日缺乏过母爱,每日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疼惜,可她这个被她几乎遗忘的大儿子,却早早地失了母亲。
一个九岁就没了娘的孩子,尤其一年之后没了父亲,又被送到了偏远的淮南,该是怎样的孤苦无依?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是怎样度过一个接一个的烟暗长夜?
她却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现在才来直面这个问题,自以为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她是多么自私,多么冷血。
如今,还要站在他的对立面,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配做他的母亲,不配!
“巴达荣贵,你怎么能骗我?”她猛然扬起头,尖声叫喊,“你怎么能骗我!”
然而此刻,说什么都徒劳。
巴达荣贵纵马驰入护卫圈中,冷冷转身,无视她的踢打嘶喊,抬手。
乌蒙军精神一振,个个手按腰间大刀,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冲入大邺军中,将对方屠杀个干净。
只有阿依汗,魂不守舍地看着对面的夏侯渊,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母亲,怎么可以是他敌人的母亲?
楚清欢由着巴达荣贵带着大妃退回,并不趁机下手,而是同样抬了抬手。
排成一字长阵的大军忽然向两边散开,由杨书怀与清河各率一边,两端渐成圆弧形,向乌蒙军外围渐渐绕了过去。
“想包抄?”希图一看,便冷笑两声,“我乌蒙勇士正面交锋尚且不怕,还怕你们分散军力四面包围?自寻死路。”
乌蒙大军哄然大笑,以手击打刀鞘,啪啪作响,已然是胜利者对战败方的嘲笑的模样。
“变阵!”希图大喝一声。
乌蒙军刷地拔刀,侧翼向左右两侧一转,面对还在不断扩展的大邺军,前锋成三角阵形,赫然对准了以夏侯渊与楚清欢为首的前锋营与中军。
楚清欢唇角微勾,蓦然伸手往马肚子下一抽,一面旗帜忽然自她手中扬起,鲜红明艳,迎风鼓舞,在这低沉阴暗的天地之间,如烈阳刺破厚厚云霾,如刀锋劈开迷蒙混沌,一抹血色指明前行之路。
巴达荣贵不以为然,希图不以为然,所有乌蒙士兵不以为然。
鼓声忽起。
然而就在这种不以为然的目光之中,中后方一座方木搭建的高台平地矗起,两台一人多高的牛皮大鼓分立两边,各有一名赤膊大汉手持鼓锤,头扎红巾,健硕的手臂与背部肌肉虬结,有力而有节奏地捶击着两面大鼓。
乌蒙军依然不以为然,不就是敲鼓么?
同样亦有两面大鼓被抬了上来,两名更为健壮的大汉一把脱去上衣,拿起鼓锤就敲,用力之猛更胜大邺,似乎在这等小事上也要胜他们一筹。
乌蒙军人人激昂,心痒难耐,马蹄不安分地踩踏,就等着巴达荣贵最后一声令下。
这时却听得大邺军中一声齐喝,数以万计的羽箭遮天蔽日,朝乌蒙军飞射而去。
“箭”
“快拿盾牌来”
“保护大汗王跟大妃”
“保护王子殿下”
整齐有序的大军顿时大乱,被眼高于顶有十足取胜把握的大汗王与将军忽略的持有大部分盾牌的掩护军匆忙间被调上前来,然而箭势来得太猛太突然,这临时调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转眼间乌蒙兵与战马死伤无数。
巴达荣贵被护在中间,见此大怒,大声喝道:“杀过去!”
被动地抵抗不如正面冲击,以双方作战能力来比较,大邺军根本不是他乌蒙的对手。
“杀!”希图大刀一挥,驱马当先直冲。
所有乌蒙兵也朝四周的大邺军冲杀过去,踏着同伴的尸体,满地染红的雪泥,个个两眼怒睁,面目狰狞,象一头头嗜血的野兽。
大邺军却没有应战。
前锋忽然迅速后退,扩成半圆,任由希图所率的乌蒙兵直冲而入,而中军,则围成三个巨大的圆,人人手中持有一人多高的铁制盾牌,中间最大的那个圆形中央是搭建的高台,高台上,夏侯渊与楚清欢不知何时已站在两面大鼓中间,俯视着这茫茫雪原之上,数十万人的川流奔涌。
等到乌蒙军的前锋全部进入半圆之中,石坚随后关闭了入口,与中军后方手持长盾的后备军首尾相接,阵形变幻,左曲右弯,内部形成多个曲折通道,每一条路都可行,每一条路又全都是没有出口的死路。
而之前由杨书怀与清河率领向两边扩展的两翼,亦形成中间矩形周围曲道的阵形,相对独立,又与主军相通相连,彼此呼应,将乌蒙军的左右翼困在阵中。
这还不是全部。
就在乌蒙军的左右翼与前锋被围,而中军还可自由冲杀之际,乌蒙军后方忽然涌现出大批兵马,不同的军服,却以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装备,将剩余乌蒙军全部围困。
正是十五万文晋大军。
楚清欢面沉如水,平静注视着底下的一切,直到大邺军与文晋军彼此交融,浑然一体,将打散的乌蒙军整个吃进,这才猛然一挥手中大旗。
风扯红云,血色迷眼,掌握生杀予夺的杀神终于下了夺魂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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