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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程万的腿伤还未痊愈,按理说是不该行走,更不应长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杨岳的信,就不顾谢百里的劝说,径直赶往新河城。而在别院内,见到今夏与陆绎相拥的一幕,对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态比他所能想到的,似还要严重得多。
“头儿,您怎得来了?”今夏惊讶道,“您的腿好了?”
杨岳在杨程万身后朝她紧打手势,示意她别乱说话。
杨程万压根就不搭理她,按规矩朝陆绎拱手施礼,语气却甚是生硬:“陆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处,还请见谅。”
陆绎注视着杨程万,沉声问道:“杨捕头,您为何会来新河城?”
“两个孩子毕竟年轻,听说倭寇闹得凶,我一把老骨头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杨程万转向今夏,“……夏儿,你随我过来。”
“哦。”
今夏不敢违背,只得跟过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陆绎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朝他笑了笑,才与杨岳扶着杨程万回到杨岳屋内。
“夏儿,你可知错?!”杨程万刚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杨岳,“你跪下!”
杨岳扑通就跪下,今夏虽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可若跪一跪就能让头儿消气,也划算得很,便也跟着跪下。
“临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儿,你到底都做什么去了!”杨程万朝杨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头儿,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没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杨他把我看得挺好的。”虽说方才情景被头儿撞见,不免有些许尴尬,但她心中坦荡荡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还敢说,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耻,陆绎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与他搅和不清!”杨岳气得手直抖,“你这样,让我对你娘怎么交代……”
正说着,外间有人敲门,两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动,直到杨岳看见爹爹点了点头,才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沈夫人。
杨程万看见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时竟不敢相认。
两人已经多年未见,更不消说各自经历变故,两鬓悄染淡淡风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尤其以杨程万为甚,他入过诏狱,断了腿,在六扇门虽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杨立犹如天壤之别。
“姨!”没有头儿的吩咐,今夏不敢起来,跪着唤了声,“这是我家头儿,我常跟您说的。”
听见今夏如此清脆的唤了一声“姨”,杨程万身子微震,双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她……她唤你姨?!”
沈夫人迈进屋来,抖声道:“是!她唤我姨。”
“你当真还活着?!”杨程万道,“当年,我听说你竟然冒险行刺严世蕃,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沈夫人含泪摇头:“没有,有人把我救了。当年我到京城寻你,可听说你被关进了诏狱,已无活路,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两人这一问一答,把今夏和杨岳都给听呆了。
“姨,您认得头儿?你们俩是旧识?”今夏好奇问道。
沈夫人转头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朝杨程万道:“我得替姐姐谢谢你,这些年把这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发听得一头雾水:“啊?”
杨程万连连摇头:“不,她原该更好才对,是我没本事。”
“头儿、姨,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杨程万没有否认,沈夫人便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件事,转向今夏,泪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亲姨!你唤我一声姨,还真的唤对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两个姐妹,可我都见过,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说的不是你的养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亲娘是我的亲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这句话听进去,“头儿,这是真的?您也知晓这事?”
这件事情深藏在杨程万心中多年,时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沈夫人,他才点了点头,承认道:“当年,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
今夏还是不甚相信:“可收养我的不是您呀?”
“杨大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被关进诏狱?”沈夫人问道。
杨程万长叹口气,这才将当年事情一一道来。
十年前,杨程万身为锦衣卫,和锦衣卫经历沈炼,两人都颇受陆炳重用。那时节,杨程万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雄心壮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发奋进取,虽及不上陆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杨程万与沈鍊并不相同。沈鍊原本是县令,为官清廉,颇著政绩,但从不阿谀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后龇龉权贵,而后被贬为锦衣卫。陆炳欣赏沈鍊傲骨铮铮,对他颇为青睐。虽被贬官,但沈鍊不改其为人,每每伤怀国事。杨程万只觉得他过于迂腐,两人完全谈不来。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
杨程万不喜夏言、不喜夏长青,但他绝不希望夏家出事,因为她现下是夏夫人。重重迹象表明,在严嵩操作下,倒夏言势头颇为凶猛,他寻了由头往南京办差,悄悄去见了夏长青夫妇,请他们千万小心,那也是杨程万第一次见到今夏。夏长青却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遂与杨程万定下一计。
上元灯节,他们会带孩子上街观灯,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暂时安置下来,谎称孩子走丢。若来日出了事,就请杨程万将孩子偷偷送去给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她。若无事,便可称孩子寻回。
此计原本设定得甚是妥当,但没想到,京中却出了事情,严嵩收到风声,有人在暗地里给夏言通风报信,且又有人说杨程万见过夏长青。严嵩疑心通风报信者是杨程万,遂将他关入诏狱,严刑拷问,杨程万知晓严嵩没有证据,只咬紧牙关,否认到底。
就在这时,沈鍊站了出来,向陆炳坦诚是他在向夏言报信,并且拿出弹劾严嵩的十罪疏,不听陆炳劝阻,毅然上疏历数严党专擅国事,排斥异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没军饷,战备废弛,致东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严正典刑,借以纠正“人心纪纲,败坏难言”。
沈鍊此举,换来的是廷杖数十,贬至保安州为民。而杨程万则拖着断腿,放出诏狱,陆炳对他心怀愧疚,想让他官复原职,却被他婉言谢绝。此时夏言已因仇鸾弹劾而被斩,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担心受牵连,将孩子卖给了人牙子,杨程万只得暗暗探访,最后才查到这孩子被袁氏夫妇领养。
那日,在大街上见到小小的今夏时,杨程万心头大石终于放下,眼中一片湿润。此后数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顾着她,教授武功,直至现下。
听罢一段长长的、曲折的、就像是发生在别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楞了好半日,才迟疑问道:“头儿,您是说那个、那个夏家的孩子,是我?!”
杨程万看着她,点了点头。
“……会不会您认错了?”今夏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前首辅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辅家出来的人?”
“你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处的小疤,问道,“还记得这个伤疤怎么来得么?”
今夏摸了摸,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常与人打架,从小打到大,有伤疤不稀奇。”
“姐姐说你打小就顽皮,这是磕在花盆边上伤着的。”沈夫人对她道,“再说,你这眉眼,笑起来的模样,与姐姐都神似得很。”
杨程万朝今夏道:“你不必怀疑,那年我在夏家见过你,自然认得出你。”
“……真是我。”
这个事情对于今夏来说着实有点惊吓,她深吸口气,再长长吐了一口气,反复数次,转头看向杨岳:“大杨,你也知晓?”
杨岳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
“哦。”
突然之间多出一个夏言孙女的身份,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颦眉思量半晌,问杨程万道:“是严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杨程万点点头。
“原来我还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语着,五、六岁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对生身父母也无记忆,所以这血海深仇对她而言,就像是别人家的事情,她着实很难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牵连。”沈夫人对她道,“当年,咱们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医,颇有名气,可惜一夜之间被抄检,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欢你得紧。”
“是么?”今夏眼睛发亮,问道,“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娘呢?她什么模样?长得俊不俊?……”对于这些未见过面的亲人,她着实好奇得很,忍不住追问沈夫人。
从母亲、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内布局,闲时读的书、玩的游戏,沈夫人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耐心给她讲述。杨程万在旁听着,想起从前种种,不由无限唏嘘。
今夏听着,脑中慢慢建构出亲人们的模样,他们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在脑中渐渐鲜活起来……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让医馆义诊施药,若是遇上厉害的飓风,附近村子有人受伤,他便带人带药赶过去……”沈夫人继续讲述道。
今夏听得悠然神往,赞道:“没想到外祖父这般仗义疏财,真是条好汉!”
这夜,今夏与沈夫人同寝而眠,听她说从前家中的种种,直至夜半才困顿睡去。
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后,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们明日就随白鹿回京,可现下头儿来了,是不是可以暂缓回京呢?
想着,她急忙去寻陆绎,叩了半晌房门,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更无人来开门。她试着推了推,才发现房门并未栓着,进门一看,陆绎压根不在屋内。被衾叠得整整齐齐,她把手放上去试了试,床铺冰冷,显然陆绎并非早起出门,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处了?
今夏心中正自诧异,听见身后有轻微声响,转头望去,正是陆绎站在门口,神情间难掩疲惫,静静地望着她。
“陆大人,你……”今夏上前细察他神情,“你怎么了?昨夜去哪儿了?”
陆绎原以为她已经知晓所有真相,眼下看见她神色如常,还这般关心自己,显是还不知情,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见他也不说话,今夏心底有点发慌,问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陆绎摇摇头,涩然开口问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么?”
提起这事,今夏心中欢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问道:“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早就知晓她的秘密,陆绎心中痛楚,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晓的,现下我终于知晓生身父母是谁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还知晓我有好多好多亲人……只是可惜,他们好多人都已经死了,我见不着他们。”
说到此间,她眼圈微微泛红,但很快复打起精神来,笑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亲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还是知晓了,陆绎艰涩地吸了口气,勉强自己笑道:“是么,这么巧。”
“还有更让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长青,我的祖父就是夏言。”今夏自己都直摇头,“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辅有这层关系。还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医家,常常义诊舍药,难怪沈夫人医术那么好。”
“嗯……”
“对了,严嵩居然是我仇家,当年沈夫人还曾经试过刺杀严世蕃,可惜功败垂成,险些丧命,幸而丐叔及时搭救……”
陆绎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应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谁,你都不要轻举妄动。所有的事情,我来替你办!”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发觉他的手冰冷之极,微微吃了一惊,“你要替我办什么事情?”
“你绝对不要学沈夫人那样!”陆绎深吸口气,问道,“她有没有叫你一定要报仇?”
“没有。”
“那就好,严家的势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绝对保密,绝不能再像这样随随便便讲给旁人听。”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着他,理所当然道。
陆绎怔了怔,然后道:“对,但这事连你爹娘都不能说,知晓么?”
爹娘毕竟都是市井中人,说出此事,恐怕给他们平添烦恼,今夏想了想,点点头。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陆绎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嘱她:“你记着,不管仇家是谁,你都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总觉得他的话有点怪怪的,今夏估摸着他是担心自己鲁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放心吧,严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齿,我也够不着他呀。”
陆绎这才稍稍松开他,目光却仍未有半分稍离,似心中还有无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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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咸香可口的萝卜干切碎了炒肉末,虾皮上淋上些许香醋,煮好热腾腾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黄喷香的香酥小鱼儿,这些都是杨程万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杨岳仔仔细细地备好了,请爹爹来用。
认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想带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没意见,于是她又询问杨程万的意思。
杨程万倒是没意见,道:“我替她在六扇门告个假就行。”
“对了,”沈夫人与他商量道,“夏儿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机灵些,可留在六扇门整日里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现下也不小了,我寻思着是不是也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杨程万点头,波澜不惊道:“我想过了,她和岳儿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来,你若不嫌弃,择个日子就替他们把事儿办了吧。”
此言一出,不仅杨岳呆楞住,连正帮忙端碗来的淳于敏也在门口驻住脚步。
“爹,您……您什么有这个主意?怎得也不问我一句?”杨岳急道。
杨程万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之命,你听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晓今夏与陆大人……”
“她和陆大人不成!”杨程万打断他,重重道。
“只要陆大人愿意娶她,这是好事呀,有什么不成的?”杨岳就是不明白为何爹爹非得拦着此事。
沈夫人此时也开了口:“杨大哥,夏儿和陆大人的事儿我也知晓。我是这么想的,陆大人毕竟是陆炳的长子,他若娶了夏儿,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绝对不行!”
杨程万仍是断然否决。
此时今夏正好挽着陆绎来到门口,听见里面的话,忍不住出言问道:“究竟为何不行?!”
闻声,杨程万转头看向今夏,又看见她的手和陆绎挽在一起,皱眉责备道:“夏儿,你过来!”
今夏摇头,往陆绎身旁挨了挨,道:“究竟为何不行?您总得让我知道个缘故吧。”
见说不动今夏,杨程万转向陆绎,沉声问道:“陆大人,夏儿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诉你了?”
陆绎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应该知晓,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在一起!”
不待陆绎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头儿,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报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头儿,我求您了,您就答应我们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这话我虽然没对他说过,可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好多次。”
握着陆绎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陆绎低头看着她,听着她的话,胸中气血一阵阵翻腾,心痛得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她。
“头儿……”今夏哀求地望着杨程万。
“杨大哥,”沈夫人帮着今夏道,“两个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们便是了。当年你和姐姐也是因为我娘拦着才不得不分开,将心比心,你该多为夏儿想想才是。”
杨程万长叹口气,站起身来,对她道:“好,你随我来,我告诉你究竟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来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过去。
今夏握紧陆绎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头儿说什么,我都不会改主意,你等我!”
陆绎却知道她这一去,两人之间便是万丈鸿沟,心中凄凉,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轻声道:“你也记着我说的话。”
今夏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追上杨程万。
陆绎立在原地,掌中所残留她的余温,一点一点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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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程万走进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进来之后,示意今夏将门关好。
“头儿,您说吧,究竟是何缘故?”今夏问道。
沈夫人也望着杨程万,等待着他说出真正缘由来。
“你知晓,真正将夏言置于死地的是仇鸾的那封折子。”杨程万望着今夏,“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让仇鸾写的那封折子?”
今夏没多想就道:“自然是严嵩。”
杨程万点头道:“严嵩算一个,但当时他并没有出面;亲自到牢中提出仇鸾,指示他写下这份折子的人是陆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惊,追问道:“陆炳与夏言虽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为何要害夏言?”
“因为此前夏言曾经收到一封弹劾陆炳的折子,证据确凿,他原本预备上奏圣上,严惩陆炳。但陆炳上门苦苦哀求,最终夏言还是放过了他。”
沈夫人听得愈发不解:“既然夏言放过了他,他更应该感激才对,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陆炳是何等样人,他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此事之后,他对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岂能不知。”杨程万缓缓道来。
“所以、所以……陆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杨程万望着她,颇心疼道:“对!正因为陆绎是陆炳之子,所以我才会阻拦你和他在一起。一则,以陆炳对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发现你是夏言的孙女,虽不至于杀你,但也绝对不会让你进门;二则,陆绎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还有林家七十余口,都是你的亲人,你怎能恋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说嫁给他!”
今夏原本靠着多宝阁站着,听罢他的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这寒气透骨噬心,让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静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杨程万:“此事,你昨日为何不说?”
杨程万不作声。
“你是不是因为陆炳对你照顾有加,所以还想瞒住此事,若非这孩子执意要和陆绎在一起,你就将此事瞒过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着杨程万,微微发抖,“你照顾让我今夏这么多年,我感激你,无法为姐姐报仇,我一点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瞒我!”
杨程万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还曾救过陆绎,沈夫人更是将自己恨得无以复加:“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救了陆炳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陆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还救了他儿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艰涩,满目痛楚。
过了片刻,沈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好在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我配一剂药就能杀了他,就能杀了他……”说着她就朝外走。
闻言,今夏大惊,连起身来不及,从地上连爬带滚地扑过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开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着她,埋着头,手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开我!你知不知晓什么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该与你最亲近的人,他们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连仇都不报,枉为人子!”
每一句话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尝不知,何尝不懂,早已满面都是泪水,手却始终不松开。杨程万在旁看着,拦也不能拦,挡也不能挡,也禁不住垂下泪来。
“昨夜里白白和你说了那么多事,在你心里,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你自己报不了仇,但你不能拦着我!你可以不当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愤之下,打了今夏好几下。
今夏无言以对,哭得哽咽难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伤害陆绎。她稍稍松开沈夫人,膝行退开些许,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头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砖被她磕得咚咚直响。
“你……”
沈夫人立在当地,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竟说不出话来。
丐叔原就在外头,听见里头动静不对,推开门一看,惊道:“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把头都磕红了?”
沈夫人低头看着今夏,眼中也满是泪水。
知晓最不应该拦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没有立场拦她,今夏没脸开口劝阻,只管咚咚咚地磕头。
“到底是怎么了?”见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当年是陆炳指使仇鸾写的折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说说,难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余口人,还抵不上她一个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发抖,“早知晓,当初我就不该救他,也算对得起爹娘。”
“陆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这事,再看向拼命磕头的今夏,顿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结。
“从今往后,你别再唤我姨,姐姐没你这样的孩子!”沈夫人对着今夏颤声道,“你起来,我受不得你的礼。”
今夏闻言,泪如倾,额头咚咚咚犹自不停,地砖上殷红点点,是额头磕破渗出的血。
“别这样,你让她怎么办?别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着实看不下去,劝道。
原本在内堂,隐隐听见动静过来的陆绎一眼看见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来!”
看见他,今夏急着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见陆绎,目中怒火更甚:“陆绎,你我就算不论前仇,我是不是救过你一命?”
陆绎扶着今夏,手捂着她渗血的额头,点头道:“是!我这条命是前辈所救,前辈想拿回,我绝无二话。”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泪水纷纷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陆绎温言安慰今夏:“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谁,我都会替你办妥。爹爹做的事情,我来替他扛,父债子偿,原就天经地义。你容我一些时日,我终会给你一个妥当的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质问他。
陆绎深吸口气:“在下必将尽力而为,便是以命相抵,也绝无二话。”
沈夫人盯着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偿命,不是因为我信你的话,而是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当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还想带你回泉州老家,现下看来,也没必要了。”
自觉对不起家门,今夏头都抬不起来,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转身走了,丐叔也跟着出去。
陆绎扶起今夏,今夏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头日头正好。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茫茫然仰头去看,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从石阶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是把她往死里头逼。”丐叔看着床上的今夏,唉声叹气,“这孩子招谁惹谁了,也不知晓脑子有没有摔坏?”
沈夫人一言不发,已经将今夏额头上的伤包扎妥当。
“昨日她才认了你这个姨,欢喜得什么似的,你们俩亲亲热热谈了一宿,今儿你就翻了脸,又是不认她,又说她不忠不孝……她就是个孩子呀,外头看着机灵,其实是个实心眼,哪里受得了这个。你跟她说家仇,说上百口人,她连自己爹娘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样去恨。”
见沈夫人始终不吭声,丐叔又接着道:“认真算起来,我也算和陆家沾着亲,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杀要剐,我都随着你。”
沈夫人终于瞥了他一样,目中有泪,恼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边也没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泪,“我今儿才换的衣衫,干净着呢……我知晓你对我肯定下不了手,别说我是陆家出八服的亲戚,就算是五服以内,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这孩子毕竟还小,认准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陆绎若有什么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条命,你就舍得看孩子这样。”
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今夏,沈夫人已经心疼非常。
“其实我知晓,这个理儿,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过不了这个坎,是不是?”丐叔柔声道。
再也忍不住泪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于抽泣而颤抖着。
丐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道:“你知晓么,十年前你去刺杀严世蕃,差点丧命,我好不容易看着你回转过第一口气,那时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让你这么活着,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着的人。”
“当年宫中祸乱,江山易主,我的师祖逃出宫外,一路乞讨一路寻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来。他们谁也不愿投降,他们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可他们也没有去报仇,因为他们知晓只有好好活下来,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儿就算今夏不拦着你,我也不会让你做出傻事来。你想想,陆炳是什么人,麾下锦衣卫遍布整个大明朝,连高丽都有锦衣卫的暗探,你若杀了陆绎,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个底朝天,也会把你找出来……我想和你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呢。”
泪水浸湿了丐叔的肩头,沈夫人抬起头来,望着他道:“……等夏儿一醒,咱们就走?”
“好。”丐叔也不问去哪里,点头道:“那你记着别再骂她,这孩子心里已经够苦的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
丐叔起身,打开房门出去,看见陆绎仍等在外头,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今夏悠悠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沈夫人坐在床边。
“姨……”她唤得有些迟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额头的手,柔声道:“别摸了,伤不碍事,就是肿了好大的包,得过几日才能慢慢消肿。”
“姨,您不恼我了?”
今夏顺从地放下手,期盼地看着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发心疼。
沈夫人静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将来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们去哪里?”今夏撑起身子,忙问道。
“我也不知晓,先走着,也许走到那一处地方,觉得好,就住下来。”
今夏望着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道:“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见着你们了?”
“等将来我和你叔安定下来,也许会写信给你,也许不会。”沈夫人别开脸,深叹口气,“其实,见不着或许更好。”
“不要……”今夏恳求地望着她。
论起来,沈夫人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今夏心中颇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叹了口气道:“你叔说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你要好好活着,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让你逃出生天,你应该好好活着。”
今夏重重点头,牵动额头上的伤也不管不顾。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夫人这才起身出门去,看见外间陆绎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漠然望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莫不是以为你还能与她在一起?”
陆绎干涩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终是未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屋内除了今夏已再无人,陆绎轻轻推开门,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着他——夕阳在他衣袍间缀上点点淡金,不知怎么就透着满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诗来“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屋子虽非山林,弥漫着的空寂和凄清却是同样让人感受到寒意。
陆绎缓步走过来,在床边半蹲下来,微微抬头望着她。
短短半日间,两人却似经历了沧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红着眼圈,只是看着他,胸中千言万语,却是连一字都说不出来。
深吸口气后,陆绎率先开口道:“明日,你还是按原先定下的,随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点头,随之,一滴泪水滑下脸颊。
陆绎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轻声道:“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气的六扇门捕快……”
想起两人在扬州办案时自己说的话,今夏有点想笑,泪却落得更急。
“还信我么?“陆绎问道。
今夏仍是点头,未有迟疑。
“好!记着我说的话,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对你而言太危险了,明白么?”他深深看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看进心底。
今夏点头。
“答应我了?”
今夏点点头。
望着她,陆绎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轻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护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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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装,她的腿伤已经将近痊愈,想和谢霄一起去寻南少林的师兄们。
“你们要走了?”阿锐立在门口。
上官曦听见他的声音,收拾行装的手顿了顿,从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轻轻抚过,转身走向阿锐:“在成衣铺里头买的,不知晓你合不合身?”
阿锐一怔:“是按少帮主的身量买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买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记得你在帮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锐不自觉,按过去的习惯唤了她一声。
“我知晓,只要严家还在,你就无法回帮里……”上官曦顿了顿,问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军。”阿锐笑了笑,“和你们一样,杀倭寇。”
上官曦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阿锐不知该如何作答。
“倭乱终会平定,严家也不会永远得势,我在帮里等你。”上官曦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帮务一般。
有热流冲进眼眶,阿锐强忍住,点头道:“我记着了。”
次日,百名士兵护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杨岳还有杨程万也随行回京。
陆绎立在城墙之上,看着队列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
岑福、岑寿一直候在旁边。过了好半晌,见陆绎没动静,岑寿忍不住问道:“大公子,那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陆绎这才回过身来,淡淡道:“你们俩先将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后就先行回京吧。我还有事要办。”
“大公子既然还有事要办,不如让岑寿送淳于姑娘,我留下来,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寿忙道:“我留下来,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们谁也不用留下来。”见岑福还欲说话,陆绎抬手制止,“不必多说,你们回去准备行装吧。”
岑福岑寿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后,陆绎独自一人又在城墙上站了许久,目光停留在城门前的空地上——他尚记得那日相见,兵荒马乱,她从沉沉夜色中飞奔而来的模样……
一切,从今往后,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气,决然转身,下了城墙,牵过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见这两个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张名单,将其中两个名字勾划出来。这张名单上的字是徐渭的笔迹,五日前,他请徐渭将罗文龙当卧底时接触过的倭寇名单列出来,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关在两浙各地牢中,有的已处死,有的还在。
他要拿到罗文龙通倭的证据,就要先从这些人下手。
狱卒将两名人犯押出来,两人皆是常年混迹,关入牢中时就以为必死,想不到关了许久都未处决他们,现下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把罗文龙与你们往来的详细经过说出来。”陆绎也不与他们废话,把一沓子纸往面前一放,往砚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谁记得清啊。”一犯人懒洋洋地看着他,“再说了,是不是说了就能把我们放出去?”
“你想和我谈条件?”陆绎淡淡问道。
“谈条件不敢,可您想从我们嘴里套出些东西,总得给点好处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晓陆绎不是新河城内的官员。
陆绎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处,行!”说话间,他站起身来,一手拿了一张纸,另一手端起笔洗。
“加官进爵,如何?”
说着,他将纸贴到犯人面上,随即淋上笔洗中的水,纸张受潮发软,立刻贴服到犯人脸上,使得他呼吸困难。
手指蘸了水,轻轻滴了一滴至已潮湿的纸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对于那犯人而言,却如遭重创,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陆绎却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试试么?”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那犯人连声道。
陆绎这才将轻轻一挑,将湿纸自犯人面上揭开。犯人大口大口喘着气,余惊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开口,便忙道:“我也说,什么都说,大人想知晓什么,我就说什么。”
“我这里还有诸样好处,都是来自诏狱,你真的不想要了?”陆绎冷道。
“不要,什么不要……”犯人恳求道,“我说,我现下就说,罗文龙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儿我都记着呢。”
短短数十日,陆绎辗转两浙十八所牢狱,一一查访,收集到许多罗文龙与倭寇之间来往的资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进京,龙颜大悦。
胡宗宪凭此成为圣上颇看重的人,看上去两浙总督的乌纱帽能保全很长一阵子。陆绎也不必担心被他牵连。
今夏离家两月有余,离开时还是初春,回来时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鹃花、木兰花、金银花等等从城郊一直蔓到城内,到处花团锦簇。她行走在其间,心境却是愈发萧条。
“娘,我回来了。”她推开家门,朝院中正推磨盘的袁陈氏道。
袁陈氏转头,看见她撂下磨盘就过来,拽着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她一遍,问道:“受伤没有?闯祸了没有?被扣薪俸了没有?”
今夏摇头:“都没有。”
“头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的,没事。”
袁陈氏这才放下心来,接着没好气地斥道:“你还知晓这里有个家?还知晓要回来啊!一野就是两个多月……”
“公务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刚刚从六扇门领来的月俸,递到她手上,安抚她的怒气。袁陈氏接了银子,稍许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来:“对了,易家的亲事,既然你回来了就得赶紧定下来……”
“娘,易家的亲事推了吧,我想升捕头呢,这两年没心思也没空闲给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搬出来,“升了捕头,每个月就有四两银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着银子的份上,袁陈氏也没松口,“能遇上易家这样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没想到易家三公子对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断她,语气有点重。
袁陈氏一怔:“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今夏怔了怔,对她道:“反正……我当上捕头之前,不考虑这事儿,您就别忙活了。”说罢,她就匆匆忙忙进屋去了。
“你这孩子……婚姻大事,我还没法给你做主了是吧!”袁陈氏一肚子恼火,复回去推磨盘,磨了两下,朝屋里高声道,“灶上蒸了碗鸡蛋羹,你赶紧去吃了。”
今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那是给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陈氏唠叨道,“还‘当捕头之前,不考虑这事儿’,现下就这么横,以后当了捕头还得了,你还嫁得出去么……换洗的衣衫你泡盆里头就行,等我把这袋豆子磨完了再给你洗……”
今夏在屋内,换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块姻缘石,盯着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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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浙事毕,陆绎终于赶回京城。
他还未到京城之时就听说了一件大事,邹应龙上折弹劾严世蕃,该奏疏杀气腾腾——“工部侍郎严世蕃凭籍父权,专利无厌。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势,圣上震怒,下旨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
听见这件事情,陆绎心中并无丝毫欢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担忧。邹应龙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在这时候上折弹劾严世蕃,他的身后一定有人。无论此人是谁,刀子亮出来,却无法立时置严世蕃于死地,并不是一件好事。
陆绎回到家中,从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园中,遂赶往园中拜见。远远的,于花草树木间影影绰绰地看见爹爹家常惯穿着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现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着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见陆炳拿着剪刀正给一株茶花修剪枝叶,神态间专心致志,倒像个山野居士,哪里像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爹爹,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陆绎抬眼看他,接着复修剪花枝,口中问道:“怎得回来这么迟?今年这株鲤鱼珠倒是争气得很,开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连一朵都没赶上。”
陆绎微微一愕。这株鲤鱼珠是千里迢迢从大理移植过来的,因不适应北边气候,自打移植过来后三、四年都未曾开过花,没料到今年却开了。
将最后一片残叶剪下,陆炳把剪刀递给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没有请大夫来瞧?”陆绎斟了杯热茶,恭敬递上,“听说,夜里头也睡得不好?”
陆炳却不愿多谈:“没什么事儿。白鹿送得不错,胡宗宪的乌纱帽算是还能带上几年,你给他出的主意吧?”
陆绎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爹爹。”
闻言,陆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别有意味,然后才低目抿了口茶。
“对了,邹应龙弹劾严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后主使之人是谁?”陆绎问道。陆炳是锦衣卫头目,京城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更何况是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问上次弹劾你的给事中,他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见陆绎不答,陆炳才道,“你早就知晓是何人,对吧?他既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动手。”
陆绎闻言一惊,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邹应龙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皱眉头,“我担心的是,严家树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让他扑腾起来,必定会反咬我们一口。”
一阵风过,陆炳禁不住咳了好几下,头一阵阵眩晕,身子也跟着晃了晃,陆绎忙上前扶住。
陆炳顺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几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想歇会儿,你先下去吧。”
见爹爹面色不好,陆绎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烦难之事打扰他,只得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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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扇门。
“什么事儿?还非得把人都召回来?”今夏莫名其妙看着满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们,“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罗嗦,赶紧干活去!那屏风上头只怕还有灰,你赶紧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里头塞了块抹布,催促道,“上头说了,在酉时之前必须全部弄干净,还有院子呢,院子还得打扫,赶紧赶紧……”
“这又不过年的,好端端地打扫什么?有这闲工夫,小爷我不如多抓几个贼。”今夏不满道。
“上头说了,待会儿严公子要过来,让咱们赶紧打扫干净。严公子特别爱干净……”
“等等!”今夏惊道,“哪个严公子?”
“还能有哪个严公子,严世蕃呀!”
“圣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缉拿下狱!怎么回事?”今夏愈发莫名其妙。
“什么缉拿下狱,人倒是带回来了,那是请回来的。刑部寇尚书亲自迎接,一进京就请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着。今儿听说是严公子自己提议,说毕竟圣上有旨意,还是得呆牢里才妥当,这不,上头赶紧要咱们打扫庭院……”
“……这也叫下狱!”
今夏大怒,还欲说话,被杨岳拽到一旁。
“嘘!别乱说话!”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劝道,“我知晓你心里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这是什么样的朝廷钦犯!”今夏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朴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满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们还当什么捕快,抓什么贼!”
杨岳着急道:“行了,小爷,我知晓你一肚子怨气,可现下不是时候。你听我一句,回家去歇几日……”
他正说着,忽听见外间一阵响动,其中以童宇的声音最响。
“站好、站好、都站好!严公子马上到了,赶紧都站好了!”
今夏听得,心中恼怒,恨不得立时出去踹他两脚,被杨岳紧紧拽住。
“小爷,现下走是来不及了,你就呆在这里别动弹!别逼我绑着你啊!”杨岳警告她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今夏忿忿扯过条凳坐下,气恼归气恼,她也知晓自己人微力薄,意气用事只会坏事。
不知何时,外间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这片寂静并未维持太久,很快外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刑部寇尚书陪着笑的声音。
“严公子,您看看,这里也不成个体统,我看,您还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杨岳扒着窗缝往外头看,严世蕃轻摇折扇,在一大堆官员的簇拥下,进了六扇门,站在前院,仰头看银杏树。
正是盛夏时分,银杏树枝繁叶茂,树下清风徐徐,间或着落下几片叶子。
一片黄叶正好落在严世蕃肩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未到秋日,就有黄叶落下,夏行秋令,有肃杀之气,六扇门就是六扇门,果然与别处不同。”
总捕头凑到寇尚书旁边耳语了几句。
寇尚书忙朝严世蕃陪笑道:“马上就到饭点了,旁边有一座满香楼,饭菜尚可,不如先过去用饭?”
严世蕃摆摆手,道:“我看这院子就挺好,摆上桌椅,就在这里用饭吧。”
“这里?”寇尚书面上尴尬,“这里可是六扇门的前院,这个……外头人来来往往的。”
“这有何妨,设个屏风就是。”严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齐齐站在一旁的六扇门捕快努努嘴,笑道,“这不就是天然的屏风么。”
用捕快来当屏风,总捕头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听说过严世蕃用美女当肉屏风,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罢了。六扇门捕快好歹是为朝廷维护法纪,被用来当肉屏风,实在太过分了。
寇尚书一怔之下,也不管总捕头的脸色,陪笑道:“还是严公子想的妙,来来来,你们赶紧布置起来。严公子,咱们先到里头喝杯茶,等他们布置妥当了再用饭。”
严世蕃含笑颔首,摇着折扇,随寇尚书往里头行去。
耳房内,今夏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杨岳也是眉头深皱。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摆下,锦布铺上,酒菜则从满香楼送来。
严世蕃慢吞吞地从当肉屏风的捕快前走过,忽得问道:“我记得,六扇门里头,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见她在这里?”
居然还记得她!今夏恼怒地抠紧窗棂。
童宇正要开口,被总捕头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办案,夜里还得蹲守,所以还未回来。”总捕头素知严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员干将,他自然还得护着她些。
严世蕃瞥了总捕头一眼,总捕头面不改色,并不准备退让。
众官员陪着严世蕃入席。举杯之际,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严世蕃笑道:“严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禀一声,您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会审,我们斟酌再三,审议结果是——三千两纹银,您以为如何?”
严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观察他神情,试探道:“要不,二千两?”
“什么?”严世蕃眯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两?您也知晓,圣上责令严查,我们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严世蕃懒懒道:“我觉得上千不好,这样吧,八百两纹银。”
“八百两?”鄢懋卿为难地看向其他官员,见众人皆不吭声,只得勉强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八百两纹银。”
耳房内,今夏听得莫名其妙,低声问杨岳:“什么八百两?”
杨岳摇摇头,示意他也没听懂。
外间继续觥筹交错,忽然听见有人通报:“陆佥事求见尚书大人。”
今夏一愣神,陆佥事?是陆绎,他回京了?!
“哪个陆佥事?”寇尚书居然一时反应不过来,立时有人附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晓我们在这里?这个……”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时居然有点紧张,严世蕃怎么说也是朝廷钦犯,若让陆绎看见在六扇门内宴请他,不知会不会惹出事来?
严世蕃轻松笑道:“原来陆佥事回京了,快快有请!”
不好违严世蕃的意思,寇尚书只得让人将陆绎请进来。
又看见陆绎的身影,今夏喉咙一阵阵发紧,双目紧紧盯着他,只恨不能再将他看得清楚些……
“原来诸位大人都在,请恕言渊冒昧了。”
陆绎微笑着向在座各位官员施礼。
看见他,严世蕃似乎心情颇为欢愉,唤人给陆绎添了椅子和碗筷,与他闲聊了好一会儿些两浙的风土人情,才问道:“你今日来找寇尚书,可是要事?”
“听说严公子回京,爹爹要我来探望,没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扑了个空,才知晓您被寇大人请至家中。”陆绎风轻云淡道,“原还担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来探望,想不到连六扇门的捕快都可以当您的肉屏风,看来我是多虑了。”
他这话,说得在座其他官员面上都不太好看。
严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虑了、多虑了……对了,你还有所不知吧,方才他们才告诉我,三法司会审,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贪墨八百两纹银。”
闻言,今夏这才明白之前那番讨价还价是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严世蕃身为工部侍郎,每年贪墨的纹银何止百万,最后居然定罪为区区八百两纹银,恐怕连街边小儿都要笑掉大牙了。
陆绎听了这话,神色间波澜不惊,目光缓缓扫过在席间的诸位三法司官员,过了片刻才淡淡一笑:“还真是我多虑了。”
此时一片银杏叶随风轻飘而下,正落在陆绎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来,端详片刻,笑道:“还是夏日,怎得这叶子就已经黄了?未到秋日,就有枯叶落下,这可不是吉兆。听说夏行秋令,多肃杀之气,严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这席话,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严世蕃何等聪明,又岂能听不出来。
“你我都在树下,既有肃杀之气,陆佥事你也该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陆绎微笑以对,已无需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门,严世蕃面上的笑渐渐变为冷笑,寒意渗人。
三日后,三法司会审定案,原工部侍郎严世蕃专权弄职,贪墨白银八百两,发配雷州。
而圣上已觉得处罚过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从表面上看,似乎严家受到重创,实则不然,圣上此举恰恰堵住扳倒严家的路,让人无力进攻,只能坐待严家的反扑。而严世蕃压根也没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盖房建楼,衣锦还乡一般。
而在京城,蓝道行除了照顾白鹿,还常被圣上召唤谈论道学,颇受赏识,进入西苑为圣上扶乩问仙,被尊为蓝神仙。
严世蕃之事他在宫中早有耳闻,这日收到陆绎传入宫中的迷信,得知严嵩今日将进宫进呈密札,遂在扶乩时,假托神仙之言,对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对神仙之言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见到严嵩前来觐见,不由在心底对他存了奸臣之嫌。
陆绎深知,要扳倒严嵩,在朝中笼络再多的人也无用,只有让圣上对严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将严家连根拔除。所以他此举就是利用蓝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痴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点一点地种下对严家的怀疑。
他的用意,蓝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两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剥夺世袭蒙荫,入诏狱。
而他入狱的缘故让陆绎看了就想骂人——有一伙倭寇在两浙沿海游荡,胡宗宪兵力有限,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以至于他们跑去福建抢了一把。福建巡抚大怒,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状告胡宗宪纵敌逃窜,以邻为壑。胡宗宪知晓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内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宪二话没说,把这个黑锅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职,抓入诏狱。
同一时候,陆绎的两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诏狱,他急急往诏狱赶去,却在途中被岑福岑寿两人拦下。
“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去!”岑福有礼拱手道。
“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回头就去见爹爹。”陆绎道,“你们让开!”
岑寿不肯让开,且手牢牢拽住陆绎马匹的缰绳:“大公子,老爷说了,一定要我们把你请回去!您就莫为难我们了。”
陆绎冷眼看着他们,骤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钩,直探岑寿双目,这下去势甚快,岑寿仰身躲闪,顾不上手上。陆绎中途变招,轻松夺回缰绳。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爷连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晓的。我们难交差是小事,可老爷的身子经不起着急。您便是有急事,见过老爷之后,再办就是。皆是,我二人绝不敢再拦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陆绎凝眉片刻,长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朝家中飞驰而去。
宫中,蓝道行也听说了俞大猷之事,他与陆绎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对俞大猷为人也甚是尊敬,听说此事不免诧异,遂寻机与陆绎密会,方才得知此事是严世蕃设下的毒计。虽说陆绎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蓝道行却知晓以严世蕃的阴险为人,此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若再不想法尽快扳倒他,恐怕陆绎危矣。
一日,圣上又让蓝道行扶乩,问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蓝道行心知机会已到,托神仙之言答道:“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贤臣不用,奸臣当道。)”
圣上又问:“谁为贤,不肖?(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蓝道行心下迟疑片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得把陆家撇清,遂答道:“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严嵩父子。(贤臣如徐阶、杨博,奸臣如严嵩父子。)”
圣上看着“神仙”的回答,眉头微皱,忽而抬头望向蓝道行,目光犀利之极。蓝道行双目澄清,平静之极,如寻常一般盘膝而坐。他知晓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负聪明,除了道士之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问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为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此问话犀利之极,稍有答错,不仅无法撼动严家,且连蓝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蓝道行丝毫不乱,提笔答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上天处罚他,会让原本该执行的人内疚,所以不降天谴,是为了留给圣上您自裁。)”
看了这几个字,圣上龙颜大悦。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严嵩的耳朵,同时也传到了陆绎耳中。
陆绎大急,他没料到蓝道行竟事先未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此事。仔细打听之后,他才得知,为了保全他,蓝道行丝毫未提及陆家,而是说了徐阶与杨博,故意转移严党的视线。
这次,严嵩的反击极为迅速,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收买了几位中官,这几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时服侍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启封偷视,将他打入狱中,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
蓝道行被打入诏狱。
陆炳虽然统领北镇抚司,却并不代表整个北镇抚司之中都是他的人,严党势力之大,诏狱之中也有着不少严家走狗。
因严嵩此番铁了心要蓝道行承认此举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诏狱,蓝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间,陆绎从刑室之外经过两次,没有朝里头望过一眼,但刑室内的鞭打声、烙铁在火上炙烤的声音、人在极限时刻的喘息声,都像尖针一样扎入他的耳中。
蓝道行什么都没有说,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发狠辣。
陆绎不动声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紧闭房门之后,才全身脱力。夜半,陆炳自廊下慢慢踱过,抬眼瞥了眼稍远处陆绎所住的屋子,隐隐可见内中灯火。他望了又望,长叹口气,慢慢行过去,叩响房门。
“爹爹,这么晚还没睡?”陆绎开了门,忙将他让进来。
陆炳坐下:“你还在想救蓝道行的事情?”
陆绎不做声。
“你心里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死在诏狱,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陆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这个心。”
陆绎低低道:“我已经收集到很多证据,可以证实严世蕃与罗龙文通倭,也有机会扳倒严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陆炳冷笑:“你想一想邹应龙弹劾之事,最后只闹了贪墨八百两纹银!只要圣上对严家还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就是,让圣上对严嵩彻底失望。”
陆绎仰面朝天,长长吐了口气:“……严嵩收买的那几名中官,我已经命岑福去逼他们翻供,但他们碍于严党势力,只怕没那么容易。”
“现下不急,先把人看紧了,等蓝道行死了之后,再让他们翻供。到了那时候圣上后悔也无用,必定对严嵩更加恼怒。”陆炳道。
“爹爹,我思量着,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对严嵩的恼意也不一样。”陆炳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切莫一时心软,错失良机!”
陆绎看着他,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陆绎再去诏狱,看见蓝道行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他借故支开看守的人,喂蓝道行吃下止痛的药丸。
“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撑住了。”他在蓝道行耳边低低道。
蓝道行摇头,他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让我死……在这里,只有这样,严嵩……才会彻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没料到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绎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看着他。
蓝道行微微一笑,艰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弃车保帅,我……求仁得仁……”
外间隐隐有人声,陆绎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内,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又再开始,陆绎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诏狱的笔录。以他的耳力,他能听见每一声从蓝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晕厥过去,被水泼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彻底晕厥过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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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在六扇门中,也听说了蓝道行的事情。对于蓝道行和陆绎之前的关系,她并不知情,只听说了他对圣上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赞赏。后来再听说他被关进诏狱,想来多半是要吃苦头,不由扼腕叹息,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入夜已深,袁益还在院中摇头晃脑地念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
“别念了,赶紧睡觉去,明儿还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净,拿着水瓢赶袁益。
袁益不肯:“里头热得睡不着,姐,你下次发了薪俸,咱们就买张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觉,又凉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陈氏从屋里出来,手里头还搭着两件衣衫,朝袁益嘘道:“小声点,你爹刚睡下。”
“娘,衣衫我来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过去,被袁陈氏避让开:“不用,你帮我打水就行。”说着,又赶袁益去睡觉。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虽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还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净了泡上。
院中已无其他人,袁陈氏边搓着衣衫,边作不在意状问道:“夏儿,你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从南边回来就不对劲,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拨弄着豆子,头也不抬:“……没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个多月也没见你抓过一个贼,还说自己挺好的。”袁陈氏盯着她,“易家,挺好的一门亲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当初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今夏知情识趣地岔开话题。
袁陈氏盯着衣衫上一块污渍使劲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还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认得我爹么?”
“认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儿,袁陈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实话告诉你,那时节,上我家提亲的有好几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实的。”
“您就看中他老实?”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说以我的性子,得找个老实的才能过得长久。”袁陈氏笑道,“我也觉得他老实,若是和旁人成了亲,指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块儿也没少受欺负呀。”
“你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爹爹。”袁陈氏笑骂着,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门栓了,赶紧睡觉去吧。”
外间风过,吹得门前的枣树沙沙作响,今夏拉开院门,朝外头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枣树下似有个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却又不见了,想是树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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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她才巡过街,预备回去换班时,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见丐叔,吓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与分别之时大相径庭,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看着足足瘦了一大圈,隐约还可看见他胸口处缠着布条。往京城乞丐堆一摆,估摸着他也是最落魄的一个。
顾不得寒暄,丐叔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她被抓走了!”
“谁?!”今夏本能地问,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知晓了。除了沈夫人,能让丐叔焦虑成这样的,还能有谁,“是我姨?”
丐叔点头:“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没学过追踪术,只知晓他们一路往京城来,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谁抓了我姨?锦衣卫?”今夏追问道。
丐叔摇头:“我不知晓,他们都穿着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人。”
“是在何处……”今夏见丐叔眼圈发青,嘴唇开裂,想来这些天他定是急着寻人,没怎么歇过,便拉他到旁边茶馆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丢,丐叔整个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应有的沉稳,“我是捕快,而且擅长追踪术,我来帮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静下来,把整个事情说一遍,越详细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记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长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说得有理,遂将整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给她听——原来,自新河城一别,他与沈夫人为了避倭乱,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两日,夜宿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偏生两间房隔得颇远。他当时也是疏忽了,未料到会有危险,第二日醒来,沈夫人房中便空无一人。他在后头发现了马车的车辙,一路追下去,半途却被六名黑衣人拦截,那些人武功颇高且以多对少,他受伤败退。此后他又试了几次,险些丧命,只能一路暗暗跟着,直至快到京城时马车才失了踪迹。
“叔,你的伤要紧么?”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对方是高手且以六对一,决计伤不了他。
丐叔摆手,示意她别管这个:“现下,找到她要紧!”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从外头往京城里来的马车何止数百辆,要找到一辆马车谈何容易。
“叔,咱们先去城外看看。”
两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远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马车车辙。
“我记得就是这个。”丐叔指着车辙道。
今夏蹲□,用手丈量车辙:“轮宽将近四寸,两轮之间近五尺,这是一辆大马车,寻常百姓不会用这么大的马车。”
“京城里头的这么大的马车多不多?”丐叔问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着,一面沿着车辙往前一点一点地查看,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
不算多的话,也许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着。由于左胸受伤的缘故,左手常常不自觉地颤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时,车辙旁的一点油迹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迹的尘土,凑到鼻端轻嗅,顿时面露喜色……
“叔,你来闻闻,这是什么?”她喜道。
丐叔行过去嗅了嗅,摇摇头,不解道:“是什么?”
“是我姨常用的头油,你怎得连这都闻不出来。”今夏直摇头。沈夫人精通药理,头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异于寻常市面所卖的头油,一闻便知。
闻言,丐叔又使劲嗅了嗅,无奈他一个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对于女人家这些妆品又怎会留心,自然是嗅不出来。
“她的头油怎会在这里?”丐叔不解。
今夏循着车辙继续往前行去,一直到前头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迹,便能肯定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迹。
两人沿着头油的痕迹复进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处僻静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迹。
“她在里面?!”
丐叔抬头想看这处是谁的府邸,门上却无匾额。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却知晓这处宅院属于何人。
“这是锦衣卫经历沈鍊的旧宅,自从他被发配之后,这所宅子便一直空着。”今夏的心渐渐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绑进沈家的宅院,说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陆绎虽知情,但他绝不会作这样的事情,那么,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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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盘摆放着冰块。
素手持扇,轻风习习,严世蕃倚靠着竹榻,专注之极地看着面前那双玉足,伸手想去摸,却又有些舍不得,仅用指尖轻轻拂过足踝。
优美的曲线,柔滑的肌肤,尽数融汇在指端,他不禁满足地叹息出声。
“十年未见,你的脚还是和当年一样。”他赞叹着,爱不释手地看着那双玉足,“你可知晓,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样的。”
那双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张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钳住手脚,动弹不得,全身衣裳整齐,只有鞋袜被脱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严世蕃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脸上。
“林菱,原来这些年你都躲在扬州,我也去过扬州好几次,可惜都没遇着你。”他叹道,“若非此番你与陆绎有了牵扯,不知我们何时才能见面。说起来,我真该谢谢陆绎才对。”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严世蕃看着她,温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为他要摸脸,厌恶地极力躲避。但他却并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着手肘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伤痕,刚刚结痂,周遭还泛着红。
“你看,这是当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着。”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时候,我就用刀再割开它,让它一直都像刚刚被你咬过的样子。”
这话他说得深情无限,听在沈夫人耳中却是毛骨悚然。
“我还记得,你上船的时候,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衬得你的脚格外细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说着说着,严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脚上去,爱慕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外间有人禀道:“公子,老爷有急事请您过去。”
严世蕃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听说是因为宫里头那个唤作蓝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撑不住了,老爷正着急请您过去商量。”
听说是蓝道行快撑不住了,严世蕃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吩咐左右:“把她给我照顾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许让她伤着。”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两步,眼看就要走了,没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来,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将她的左足笼在掌中,细细摩挲,流连忘返,足足过了好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直待他身影消失,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沈夫人紧绷的背脊才骤然放松下来,手心额际尽是冷汗。
因知晓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关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贸然闯入,直至入夜时分,才换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与丐叔翻过院墙。
外间看似残破的院墙,怎么也没想到里面竟是这般富丽奢华,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桥流水的景致,涂刷木桥的漆面大概由于混入了珍珠粉的缘故,整座小桥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虽已入夜,暑气却还未消退,两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戏,白皙的双足逗弄着池水里的小鱼。
今夏隐在假山之后,伺机跃出,与丐叔分别制住她们。
“说,沈夫人在哪里?”她低低问道。
侍女惊得直摇头:“我、我不认识什么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人被关进来?”今夏把匕首紧贴着她的脸颊,接着问道。
她的头立时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敢动嘴:“是有这么个人,公子唤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闺名,今夏急问道:“她在哪里?”
“她、她在公子的房里。”
听见这话,丐叔顿觉得血一下子尽数冲到头顶,制住侍女的手猛然发力,几乎把她脖颈拧断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着问道,“你家公子的房间在何处?”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处却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贪凉,所以把屋子设在那里,你们从堂屋的屏风后头就能下去。”侍女赶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样倒不像撒谎,与丐叔对视一眼。
丐叔出指如风,瞬间把她二人点倒,抬脚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树荫阴暗处藏起来。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见人,周遭安静地让今夏心里一阵阵发毛,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回想起严世蕃的那条船,也是处处透着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飞快掠进堂屋,屋内也同样无人,只是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熏香。今夏和丐叔绕到玉石屏风后面,果然看见一道朝下的楼梯。
唯恐有诈,今夏下楼梯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唯恐踩到机关,总是先试试才敢踩实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后头,急得很,却又无法可施。
就这样一直到进入地下房间,都没有任何异常,顺利地简直让今夏觉得不可思议。
“姨!”她一进屋就看见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见沈夫人就抢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都还算平稳,这才稍稍放心。
今夏总觉得此间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们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说。”
丐叔点头,抱起沈夫人,与今夏仍自原路退出来。才行至楼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他连忙抱稳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后面的今夏也感到头一阵阵犯晕,原本屋内那股淡淡的香气,如同果酒一般,初始闻不觉得有异,却是越闻越醉人。脚都不听使唤起来,矮矮一级台阶,她费了好大劲才迈上去。
“这香气有毒!叔……小心!”她尽力喊道。
饶得丐叔内力深厚,硬是抱着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跄跄地往前爬了几步。
这时,几个人影出现在楼梯口,逆着光,今夏勉强只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穿着黑衣,连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便一头栽倒过去。
丐叔虽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还在怀中,说什么也不能晕过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拢,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伤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疼痛让他骤然清醒了许多。
楼梯口站着的,正是在路上与他交过手的黑衣人。
伤处,血涌出来,濡湿了沈夫人的肩头。
丐叔抱紧她,牢牢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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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再回来时,面色有点沉郁,不像出门时那般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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