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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陶益来说,南京是个没有多少新意的城市。
他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出身军籍的他在成年后十分自然地扛起兵器站上城墙,成为南京驻卫的一员。俸禄足够开销,日子过得平淡,每天傍晚城门吱吱嘎嘎的合拢声就是他最乐于听见的动静。
如果没有嘉靖七年的那场骚乱,生活继续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他会在年迈卸职后安安生生坐在家里养老,偶尔给家里小辈吹嘘一些真假参半的军旅见闻。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他要给自己孙子孙女讲的是一个本不在他人生计划中的故事。
“那娘们虽然相貌有点怪,但看起来挺养眼。”
陶益咽了口唾沫,身后不知有谁低声附和着他这句评论。
碍于鸿胪寺的上官在场,这些守卫们没人敢大着胆子上去调戏人家,都老老实实拄着枪杆在旁围观。
“也甭光顾着看人家的脸,倒也看看那马屁股——我说的是马,不是人的!”
有个老兵不怀好意地开起了荤腔,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火把晃动的光芒下隐约可见那匹马的肌肉轮廓。罗刹女子所骑那匹骏马的臀部上有块地方颜色异样,仔细看还能辨认出是烙铁留下的痕迹。
“她哪弄来的那匹马,还烙着官印呢?”
“废话,贡马有不烙印的吗。”
守卫里有见识广博者,早已认出她的坐骑左臀那片官印烙迹。明代西域来华进贡或贸易,马匹正是重要的物资。
众人视线不觉都转向那匹马,眼神也从馋人变成了馋马。西域住中国的进贡往往薄来厚往,一匹好马可值千贯。
得知对方是和撒马尔罕贡使一伙的人,守卫们色眯眯的表情瞬间收敛了许多,态度变得恭敬又端正。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宵禁边上意欲闯关的女人,无数道视线纷纷投向周守行,全指望现场官职最高的他给拿个主意。
“咳,你怕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跑到江东门来了吧?”
周守行颇感头痛,眼前这女人看来是贡使团的仆役,能不扣押就别扣押。他态度敷衍地打个哈哈,想随便找两句场面话把人推出去,免得给自己平添麻烦。
“入夜后城门即将关闭,任何人不得通过。看你大概也不认得路,江东驿站在反方向,你跑到这儿来作甚?”
他对罗刹语一窍不通,只得硬着头皮直接对安妮解释一通,心里默默祈祷对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安妮的双眼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那样子显然没听明白。
“天——黑了。”周守行绝望地用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随后又指向城门,双手做了个推门、合拢的动作,“城门——关了,不能走了,回去!”
队伍里有人偷偷发笑,周守行只当没听见。他已经很习惯在官署里被别人背地里嘲笑的生活,并不介意在比自己位阶低的人面前再出点洋相。他只盼对方知难而退,免去一场外事纠纷。
安妮终于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她随即又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两下,最后摊摊手,示意自己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副模样把守卫们逗乐了,便有人朝她大声喊道:“小姑娘,江东驿站在西边,这里是东,你方向走反啦!”
“后面,你朝后面走——”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为她指路,气氛变得有些滑稽,好在这种交流方式十分奏效。
安妮满意地咕哝一句“赫拉休”,随机拨转马头,沿着道路的反方向骑行而去。
这两拨人对话期间,周守行就这么毫无存在感地被晾在一边。直到少女离开后他才回过神,“我......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呢!”
陶益察言观色,猜他正想跟那少女打听江东驿站的情况,便主动开口道:“大人可是想向她询问江东驿站的事?您不用担心,驿站修在高坡上,任雨再怎么下都漫不到那地方。您可等明天早上城门开了再去查看也不迟。”
“哎——”
周守行一脸郁闷。
“但愿如你所言,不要让那些外邦人有借口指责我们接待不周吧。”
......
比起南京城内的境况,城外的积水问题显然要好得多。雨水汇流向低洼处,有些路段被水漫了,还有些路仍可通行。
安妮已经在这场雨中骑行了半个多时辰,体力临近耗竭。她身下的坐骑不满地抬起脖子喷着热气,耳朵也耸拉下来显得疲惫不堪。
少女连忙伸出手,一遍遍地抚摸马颈,试图安抚这匹公马的情绪。马的躯干抖动几下,又甩了甩尾巴,最后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把主人从身上甩下去,安妮笑了。
身上的衣服饱吸雨水,沉重而紧密地贴在身上。安妮并不怕冷,故乡冬天的草原环境远比这里恶劣。她今晚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城外瞎兜圈子,实则为了观察与记忆在雨季里有哪些路段适合在雨天通行。湿泥巴让马蹄不住地打滑,这种天气若路况不佳,骑马时骑得太猛就很容易让马失蹄受伤。
“不着急,我们这就回去。”她附在马耳朵旁温和地保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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