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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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七月初一,李仙尘回到销金馆后独自坐了一夜。穿堂风从庭前来,吹动廊下灯火。灯火阑珊处,再无那人屈腿倚于未央宫前,曼声歌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那夜是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圆月照入未央宫。那人褒衣玉带,青丝若梦。
程怀憬曾对他言,他恨的是不公,哭的是苍生。他曾不能信。
如今,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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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仙尘将大司马石广与西域胡商私自贸易铜矿的卷宗,连同乾元二十三年秋他赠予程怀憬的西域飞鸟纹镂空香囊,一并交给了大皇子秦蔺。
“殿下,此人狼子野心,当彻查!”
秦蔺不动声色地望了眼案头,又看向李仙尘,含着点笑,温声道:“若予所记不错,石大司马惯来与卫尉交好。昔日予大婚,石大司马亦曾给茵陈添妆。”
茵陈是李仙尘嫡妹的闺名,也是秦蔺续娶的正妃。
李仙尘垂着眼,淡淡地道:“殿下大婚时,大司马曾与舍妹珍珠幛、却寒帘、七宝车,以及千两黄金。并女子首饰细软,共计八十箱。”
“不错。”秦蔺倾身,又笑道:“二十三郎让予查他?”
“是。”
李仙尘继续淡漠地道:“家是家,国是国。殿下不止是陇西李家的姑婿,亦是当今应天.朝的皇子,下臣不顾禁令,擅自与西域私通贸易,必须彻查。况,铜矿可炼制兵器。”
秦蔺眼眸幽暗。“说,继续说。”
“臣以为,石家豪富,倘若此次由殿下主办彻查,一则可以替殿下在朝中立威;二则,杀鸡骇猴,可令朝野那起子小人,不敢妄动心思。”
自从六月初三日诸皇子在未央宫前闹翻后,朝野震动,大皇子府上反倒比从前冷清许多。就连旻皇后下旨查办丹丸散案,秦蔺亲自入宫去求,以母子之亲,旻皇后也没松口让他去办。秦蔺憋了一肚皮的气。
“二十三郎果真是为了予?”
“殿下莫忘了,臣早已表明,此生只为殿下一人马首是瞻。”李仙尘笑了笑,又道:“故,此案须彻查。越快越好!”
秦蔺依然迟疑不决。昨日李仙尘不顾礼法、拂袖而去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殿下!”李仙尘懒懒地从席间起身,笑容漠然。“长安石家是新贵,也是八皇子的母族。八皇子此人,长袖善舞,极擅与武将交际。殿下……果真对大司马府无意?”
有意!兵权谁不想要。
秦蔺动了心,却只掩饰性地抬袖饮茶。冷不丁听李仙尘又在他耳边冷笑道:“在丹丸散案之前,司马府一事,须趁早!”
丹丸散案是他与二皇子秦戎共同主办,其余七位皇子协理。他这些个弟弟,各个都狼子野心,谁也没当真把他这位中宫嫡长子放在眼里。
秦蔺狠下心,放了茶盏。“予今日就进宫,将此事报予圣人。”
李仙尘望着他,良久,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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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
秦蔺留宴于长乐宫内,旻皇后坐在席侧一脸倦懒,涂抹蔻丹的手指把玩着白玉杯。
“你要朕办大司马?”
“儿臣以为,”秦蔺漱净了口,整衣从容道:“石家在长安经营不过数十载,如此豪巨,暗处必定有许多腌臜事。这次私自贸易铜矿,不过是其中一斑。若是彻查,须还能掘出更多。”
“朕没事儿掘他作甚!”旻皇后不以为然道:“他在朝在野,都口碑甚好。对朕也忠心。”
“是忠心,”秦蔺冷笑。“可惜他是秦阆的舅舅。”
秦阆是八皇子名讳。在嫡亲母亲面前,秦蔺懒得掩饰,索性把话都挑明了。“母后,如今丹丸散案举朝属目,一旦言明山陵崩,立储之事便会摆到台面上来。母后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怎么想的?
旻皇后凝视白玉杯身映照出的半影。她渐渐老了,秦蔺的皇子正妃李茵陈已有孕一个多月,眼见着明年春她便要做祖母。立储的事,确实该定了。
明年春,或许她不光能做祖母,还能再做一回母亲。
旻皇后心硬了硬。在她腹中这个孩子出生前,她须尽早扫除障碍,然后扶持个傀儡挡住世人的眼。而秦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旻皇后轻轻放下白玉杯,凝望这个长子。他是她耻辱的证明。
就是他吧!
“私通贸易并不是甚大案。”旻皇后闲闲地道,以眼神阻住秦蔺的争论,又道:“索性再让人查查石府,掘地三尺,夹壁或者地道里头,许有更见不得人的罪证。”
她是如今应天的国主。她说谁有罪,谁就有罪。同样,她说那人是何罪,那人须也不能驳。
三言两语,她就定了石广叛国,又或者,谋逆。
秦蔺瞳仁剧烈微缩,随即鼻翼张了张,震惊道:“母后的意思是?”
“既然要查,就查个彻底。”旻皇后笑了笑。“蔺儿,今日母后教你。所谓斩草不除根,他日,必受其殃。”
秦蔺悚然起身,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是,孩儿受教。”
旻皇后以手支颌,涂抹蔻丹的手指纤细修长,依然如少女。杏子眼儿微眯,又道:“罗织阴私事,有损德行,且让绣衣去办吧。”
如今应天.朝活着的绣衣御史仅剩程怀憬一人。秦蔺愣了愣。“母后,此人正在查办丹丸散案。况且丹丸散案涉及人物众多,卷宗成箱,何必非得盯着此人。”
“朕不是盯着他,”旻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呵,朕本身是女子,若交与你三舅父去办,他虽然挂着御史大夫的职务,到底也同是外戚。去查办石家,须着落在不相干的卒子头上。你三舅父统摄即可。”
缓了缓,又道:“蔺儿,你如今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多少人盯着你看。虽说大司马石广案是你出的主意,但在明面上,朕须将你与崔家摘出去。如此,待立你为储时,才不至于损了你温厚仁德的好名声。”
秦蔺顿时不吱声了。
长长的席面,琳琅满目地陈设茶盏、棋盘、鎏金壶,在这四面帷幛的奢靡长乐宫,就连龙涎香都比皇子府的更馥郁。
秦蔺临走前,忍不住疑惑地皱眉,回身问道:“母后宫里燃的香,似乎忒浓了些。”
旻皇后微眯着眼,懒倦地斜倚于几案,不以为然道:“许是你出了宫,不习惯罢了。”
秦蔺依然皱眉。“可儿臣此次来,见换了许多新人,怎地连阿如她们几个都不见了?”
“你还惦记着朕宫里头这几个人?”旻皇后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正妃如今有了身子,是伺候不得你,但你侧妃还有一位呢!瞧你这馋猫儿样!”
最后一句话,突然有了调笑样。秦蔺许久不曾见过母亲这模样。他有点受宠若惊。“母后说的哪里话!儿臣不曾有那样心思,再说,阿如都比我大着七八岁呢!”
因为这次是真高兴,秦蔺唇角微弯,与旻皇后如出一辙的杏子眼清凌凌,瞬间就像个二十五六的年轻郎君了。
“儿子与茵陈如今虽然不能同房,但每个月的上半月,儿子依然住她那。”秦蔺连称呼都不自觉地换了。“茵陈脾气好,又素来安安静静的,抚琴也妙。母后若是一个人住在这觉得闷,儿子叫她来陪你住几日。”
旻皇后身子动了动,抬直了些。
秦蔺小心翼翼地觑她模样,见母亲眼下也像是真欢喜,愈发凑趣地笑道:“不过先说好,须下半月!”
上半月,他舍不得。
旻皇后了然地笑了笑,抬手从几案拈了块荷叶糕,难得开金口。“好,七月十九,朕派人去你府上接她过来。”
七月十九,倘若她月事依然未至,便是她与那人合.欢后,上天赐给她一个孩儿。那孩儿,须与秦蔺正妃肚子里头那个,生辰相仿。届时不仅有长安石家豪富给他备着,亦能有个与他生辰相仿的胎儿给他挡着。
她与那人的孩子,须有天下间所有最好最贵的。
拿大司马石广与他开生祭后,无极宫内那个替身,也就再用不着了。只是可惜了他的亲生父亲……没奈何,天下间容不得。只能让他的亲生父亲,在九泉下,默默护佑着他了。
旻皇后目送秦蔺趾高气扬地离开,心内盘旋着十天后、甚至十年后的路,杏子眼内泛起惊人亮光。缓缓地,又咽了口荷叶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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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二,酉时三刻。天空陆续响起闷雷声,雨珠噼里啪啦砸落御史台青灰色鱼鳞瓦。宿桓提着灯,披着蓑衣斗笠,趿拉木屐急匆匆走入程怀憬所在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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