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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下午也?在雷德伍德城,正好来见一位同事,要不要接你一起回家?”

谢宜珩回得很快:“可以呀,正好我还没定机票。但是我今天下午可能要晚一点哎,有学生要给莱斯利办庆祝晚宴。你几点结束?”

CCFL的实验室和斯坦福大学有合作项目,向学生们提供夏季实习的机会,例如?实验室助理和数据分析助手这种?职位。几位学生助理闲来无事,组了个不太专业的爵士乐队,一边打杂,一边偷偷摸摸地排练。

八月底,和军方合作的大项目终于结束,莱斯利高高兴兴地准备退休。摸鱼助理们很热心地给莱斯利办欢送party,专心?准备乐队演出,地点定在南部的一家jazzclub。

昨天在西雅图有一场规模不小的会议,会议结束之后一位同僚邀请他来家中拜访。沃尔什先生七十多岁,讲得相当激动,手舞足蹈,甚至热情得要去阁楼的书架上找二十年前的笔记。几点结束真的不好判断,于是谢宜珩看着省略号气泡闪烁了好几秒,还没等到消息,隔着屏幕又开始演了:“你好冷漠。”

还特地加了一个羊驼委屈的表情。

等到沃尔什结束他的单方面演讲,指针快要走到五点。老先生还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裴彻站起身来,礼貌地比了个制止的手势:“LIGO确实和很多大学的实验室都有合作,但是这之间并不涉及资金往来。”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是称得上锋利,可以轻易切开浮于表面的热络和虚伪。沃尔什面色白了一下,LIGO是科学基金会的名下的项目,每年拨下来的研究资金抵得上不知道多少份校友捐赠。他知道面前这位在业内声名斐然的年轻人,只是不曾深交,以为年轻让这个人变成一个好拿乔的角色。没想到精心?策划的借口一霎时就被戳破,现在不知所措的人成了他。

沃尔什咳嗽了几声来掩盖自己的慌乱,重新把资料递过去,挤出一个笑容:“我前几天问过了,布莱恩已经同意了…”

“但是我没有同意,”裴彻看?了他一眼,说话的口吻很平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您昨天在会议上邀请我,说您有一些疑问,是关于我那篇引力?辐射的论文,我尊重您所以赴约,也?希望您可以尊重我的时间。”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从沃尔什的家离开了。上车之后打开手机,聊天的消息界面还停在一个小时前,那只羊驼还在抹眼泪。裴彻想了想,给她回了一个羊驼抱抱的表情,打算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久没回她。

还没等他发消息,谢宜珩发送了一串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箱当摆色那只。”

一句话里六个单词,两个都有拼写错误,裴彻都不用猜就知道她在干嘛。他盯着手机屏幕,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要喝醉,等一会儿我过来接你,注意安全。”

谢宜珩对上一条“不要喝醉”直接选择性失明,继续打字:“想不想来看我的演出?”

她的什么演出?这句话还没发出去,酒鬼就不给他留任何商榷的余地,直接把地址发了过来:“国王大街三百二十六号,五点开始,不许迟到。”

从雷德伍德到帕洛阿尔托,开车刚好十五分钟。

JazzClub里面是十足的复古风,橡木座椅配红丝绒椅背,吧台后面的架子上摆满颜色各异的酒瓶。现场乐队还没开始演奏,逼仄的舞台周围随处摆放着乐器,萨克斯和架子鼓立在两边,泛着熠熠的金属光泽。顶灯斜斜地打下来,昏黄朦胧的锥形光线来衬慵懒气氛,刚刚好。

前面几排椅子都坐满了莱斯利的客人,大多都是熟面孔,裴彻跟几位同事打过招呼,继续往里走。哈维坐在左边的角落里,他身边的椅子上搭着熟悉的编织围巾,只不过是空着的。看?到裴彻走进来,哈维立刻招了招手,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快来快来,今天爱德华也在,我预感有好戏。”

低矮圆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几只高脚酒杯,离那张空椅子最近的是一只乔利酒杯,盛着小半盏碧绿色酒液。玻璃杯沿剔透晶莹,沾着一点点暧昧不清的口红印。

苦艾清淡的口感混杂着龙舌兰的甜味,浓郁的茴香气味侵入肺腑。度数肯定不低,酒鬼本性使然,甚至可能还额外加了一个shot。

裴彻放下那只酒杯,了然地叹了口气,转头问哈维:“她喝的第几杯?”

哈维立刻举起手来,和这杯酒的主人划清界限,“不知道,但是我拦过了!!我说这酒度数还可以,你要不别喝了吧。路易莎说第一次看见叫女巫汤药的酒,名字挺有趣,不如?试一试…”

哈维噼里啪啦地还说了一大串,但是他全部没听进去,因为第一排的照灯适时地亮了起来。

女主角穿着一件克莱因蓝色的长风衣,明亮灯光装点下的蓝色澄澈夺目。内搭是亚麻色的丝绸衬衫和白色长裤,丝绸缎面的衣料熠熠生辉,光线变成一种?流淌的介质,从头顶缓慢倾泻而下,漫过瘦削的肩膀和沙漏似的腰线,勾勒出隐隐绰绰的缪斯轮廓。

他坐在台下,有一霎时的恍惚,缓缓地放下酒杯,专注地盯着那个身影。

中世纪的禁书记载女巫的汤药浓稠黏腻,泛着幽幽绿色,是辛辣的毒药。

童话故事或许确有其事,绿色酒液存在微量致幻效果。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缓慢适应黑暗,望着台上柔和光晕的缪斯轮廓,周围稀稀落落的掌声和细碎交谈被无尽拉远到宇宙尽头,时间奇迹般地倒流,墙上的黑白照片变成色彩繁复的油画,拉丁语不再是一门死掉的语言。他重新回到一个遥远的黄昏,回到《落日堂吉柯德》幕布拉开的刹那,回到西雅图下着雨的夏天。

“之前有学生在ProfessorRating上给我的评价是‘更适合去当脱口秀演员’,还给了我一个一分。”台下的观众跟着她一起笑起来,谢宜珩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轻松:“感谢莱斯利的邀请,也?感谢这位学生的提议,所以今天我来表演脱口秀了。”

club不大,前排的座位离舞台甚至只有十几英尺。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响起来,应该还是学生,吹一声口哨,装模作样地举手提问:“今天会有participation吗?可以算作这个学期的附加分数吗?”

“杰登,你是觉得我这门课很难过吗?”

那个叫杰登的男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难过,只是让我很难过。”

“我当学生的时候觉得日子难过,以为是这门课的助教的问题。给亨利当助教的日子也?很难过,我以为是教授的问题。但是现在我发现最难过的是给学生上课的日子,甚至几个月前人事资源部来找我,理?由是我违反了劳动合同。”等到这阵笑声停下来,舞台上的女主角握住老式的话筒,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他们那边接到学生的投诉,说我在加州理?工当助教…?”

全场大笑,那几个乐队的学生助教很配合地喝倒彩,拉长了调子说:“哇哦——”

“今年三月,因为加州山火,洛杉矶那边的几所学校都延长了春假,学生在家上网课。我先生有OfficeHour。我正好在家,有时候帮他递个书或者打印资料,结果不知道是谁就去投诉我兼职助教了。”她笑了一下,红唇明媚又张扬,说:“我跟人事资源部说,谁兼职助教会兼职到家里啊?这是另外的价钱!”

等这一波掀翻屋顶的笑声渐渐平息下来,谢宜珩才说:“好像大家确实不知道我先生是谁。不是我在夸张,我今天下午刚到这里的时候,吉尔伯特先生跟我聊天,可能是想恭维我吧,他说,‘我刚看?了您的采访,除了惊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发出什么声音。真的不知道您的丈夫要有多么优秀,才能配得上您。’”

“我当时没好意思说,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因为那个人的办公室就在您对面……”

被点到名的吉尔伯特先生穿着羊毛背心?和衬衫,像是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人。他也?不觉得局促,冲着舞台的方向举了一下酒杯,笑着说:“是我记性太差,夫人,以后请务必多来我们学院。”

谢宜珩摇摇头,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那不就实锤了我在加州理?工当助教吗?我不来。”

笑声快要淹没缱绻的乐声,气氛很好,她就站在舞台上,没有很刻意地盯着谁,只是偶尔地抬起眼,温存的目光略过看?似很遥远的位置。

LIGO的第一次发布会的时候,当时她还远远称不上天之骄子,在座的观众们傲慢地在心里对这场讲座评头论足。他也?坐在最后一排,隔得很远,前面坐满了赫赫有名的学者,人头攒动,一眼望过去,却只看见了她。

“虽然很多时候我的身份信息确实不能透露。有一次大学让我去给纪录片当学术顾问,结果第二天国会的安全顾问给我发邮件,告诉我这个实验室项目还是非公开的状态,立刻停掉所有报道和采访。我也?不知道那位导演最后怎么样了…”谢宜珩说到这儿才想起来什么,眨眨眼睛,问台下的莱斯利:“等一下,这个是可以说的吗?”

莱斯利在台下笑着骂她:“现在已经解禁了,可以说,快点。”

哈维凑过来,神神秘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我一直都很好奇,类似于CCFL这种?跟军方合作的项目,军方是不是会发你一本假护照?然后每天都有FBI特工来翻你们家的垃圾桶?”

这种?谣言广为流传,没想到真的有人蠢得现身说法,这个人还是他的同事。裴彻很无语地看了他几秒:“没有。你都是听谁说的?”

CCFL和军方有合作项目,很多涉及加密通信和视频图像处理?的项目甚至是内部非公开,保密规格极高,但是绝对不至于隐姓埋名的地步。虽然谢宜珩确实在尽可能地避免自己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公开的节目邀约或者采访大部分都拒绝掉了,也?不走大学的terack,活得好像中世纪的隐士。

他多多少少能觉察到这些顾虑,所以在每个光芒闪烁的场合,致谢词用一句“我的太太”一笔带过,像是某种?隐晦的,心?照不宣的密文。

“个人信息要保密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在Reddit论坛里面造谣,说我是同性恋者,跟我的高中同学,一个叫阿比盖尔的印度人在冰岛结婚的,领养八个小孩,非裔亚裔拉美裔一应俱全还说得很细节,什么高中的时候我跟她一起上计算机课,我还给阿比盖尔做了个表白的网页。”太离谱了,说到这里谢宜珩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清了清嗓子:“首先,阿比盖尔就不会是个印度人的名字。”

“也?没什么我编的表白网页,纯属这帖子编的。高中的时候我也?没上过计算机课…等一下,”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目光在台下梭巡一圈,说:“爱德华教授,可以请您出去五分钟吗?”

爱德华坐在台下,听到这句话,眯了眯眼:“我不走。”

不走也好,谢宜珩“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接着说下去:“其实我高中的时候是学物理的。”

爱德华把杯子往桌面上重重一磕,举手投降,站起来:“我出去。”

“因为学物理就会遇到爱德华这样的人,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转行了。”

有一位穿紫衣服的女士坐在第一排,是在LIGO时候认识的同事。听到这句话,她摇了摇头,感慨道:“那也太可惜了。”

声音不大,但是也不小,刚好让谢宜珩听见。她垂下眼,抿着唇悄悄笑了一下,说:“不可惜,。”

宇宙常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五十二位,几近于零。物质和辐射的动量作为场方程里的变量存在,公式计算出的时间曲率各不相同,时间因此而成为一个相对概念。她曾经在遥远的过去问出一个问题,关于教堂的圣歌里屡屡吟诵的宽恕,关于理?想这个从古希腊就开始被反复提及和定义?的命题,关于倦怠和近乎麻痹的钝感,关于一切,答案连自己都尚未可知。

从前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她,给出答案的人是莱斯利·瓦里安特。而现在她站在台上,莱斯利坐在台下,她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认识自我当然是老掉牙的命题,陈词滥调被重复一千零一遍,种?种?又种?种?的因果关系变成演讲家最爱的说辞。她看得太多听得太多,感觉自己也?要变成腐朽溃烂的木头,浸在无尽的愧怍里彻底烂掉。

但是有人费劲心机把她拉出来,有人告诉她不用后悔,有人把甚至把自己的结局送给她。就好像是《绿野仙踪》里的剧情,有稻草人,有铁皮人,有狮子。而她亲自杀掉女巫,鲜血淋漓地走过荆棘和苦难,才会知道那双银鞋子到底有什么用,知道要怎么回到遥远的堪萨斯,知道爱和勇气这种?被讲烂了的名词到底该被赋予什么样的定义?。

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她走过很远的路,穿过洋流和季风所掌控的地区,甚至将要忘记掉该如何去计算天体的时间曲率。多年前的信号终于回到星球,时间的涟漪轰鸣作响。那些空泛的词藻被具象化成昏沉滚烫的诗意,掠过涣然的眼睛和沉寂多年的心?脏,主观的,属于灵魂的遥远回响被自我剖析,被内化,变成属于自己的,会刻在墓碑上的箴言。

然后她握着话筒,很平静地把这个答案说出来,确实没什么可惜的。

因为后来的成就出色得无可指摘,远远压倒回忆里的所有怨艾。

在那个瞬间谢宜珩想到了很多事情,繁杂纷乱的记忆碎片像是面前的尘埃在空中翻飞。她闭了闭眼,找出一段久远得快要褪色的记忆。

领主的女儿逃出了堡垒高墙,成为钟表师的心?愿却屡屡落空,颠沛流离好多年,被人当成女巫喊打喊杀,还差点被当成奴隶卖掉,最后她和骑士意外地走上大航海时代的船,在陌生的大陆成为挤牛奶的农妇,然后变成老太太,然后在一个暖和的下午安静地死去。

这才是《落日堂吉柯德》原来的结局。

她当时捧着剧本,来来回回读了几遍,觉得故事太过罗密欧朱丽叶情节,骑士不够有英雄气概,结局不够有理?想主义?色彩,大刀阔斧地删删改改。直到懒鬼成功地把自己的台词控制在五页之内,才觉得大功告成。

于是女主角死在了乱箭之中,戏份在第三幕就早早结束,故事里的堂吉柯德变成了另一个人。最后一场戏是骑士送她登上马车,领主的女儿穿着丝绒的红裙子,披一件浅蓝色斗篷,远远望去像是文艺复兴时笔触细腻的油画。

她踏上马车,回头遥遥地望上一眼。厚重车帘重新坠下,金属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那位金色头发的骑士单膝跪在马车前,说:“落日的时候,我们下一个小镇的酒馆见面。”

……

当然不会再见面,她的结局停在黄昏,故事到此为止,落下的帷幕盖住遗憾和唏嘘。但是她走下舞台,过了很多年,才听到另一场对白。

——“那我不会杀了你。”

——“所以我把我的结局送给你。”

而那个人就在台下。他之前拿了WolfPrizeinPhysics的时候,写到论文的致谢部分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感谢她,一直都在说“要感谢我的太太”。

可是明明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

保密协议条条框框,她站在聚光灯下道?谢都诸多限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谢宜珩往前走了几步,高跟鞋的声音突然停下,又重新抓过话筒,没头没脑地说:“而我一直都感谢着我的观众。我本来不是堂吉柯德,但是因为您,我才敢提剑战风车。”

时态是不合时宜的现在进行时,观众这个名词没加复数,尾音含糊不清。堂吉柯德和风车是不切实际的指代,台下的各位当成醉话来听,称赞这是个好故事,笑声和掌声一块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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