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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派人上前查验身份,的确是衮州巡抚没错,这才松下劲儿来,与卫齐客套一番。卫齐已准备了饭食,招待衙役并一众囚犯们。傅少阁与他单独坐一桌,不明所以。卫齐的确与他是同年,不过两人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怎地到了山东地界上,卫齐竟然还特意来送他,难道山东人都这般热情的么。

卫齐与他推杯换盏,喝到高兴处,终于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说:“随舟,老哥从知县升上巡抚,想来想去,京城中也就只有你能在吏部说上几句话,老哥需得好好谢你一谢!”

傅少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并不知道卫齐原先一小小七品知县,是怎么升为衮州巡抚的,他在京城里,成天忙着宝钞司的事务,早就把卫齐这位同年忘到脑后了。

同年也好,同乡也罢,他素来都不曾放在心上的。

散了席,衙役们看在卫齐的面子上,让囚犯们休息片刻,才继续上路。卫齐一路相送,送到傍晚,才策马离开。

傅少阁夜间仍在驿站内与囚犯们歇在一处,今天托了他的福,囚犯们都吃了顿好的,便有人向他夸赞:“你这同年人真不错!”

傅少阁笑了笑,躺在稻草上,没有出声。

曾经,他也有一位玩得不错的庠生,但是后来,两人就渐渐没了联系了。

为什么呢?

傅少阁认真想了想。

是那一次吧。

在从庠序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对这位要好的朋友说:“我……我心里住着一个魔鬼……”

朋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傅少阁摇摇头,又不想说了。他已习惯了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做一口沉闷无波的古井,把一切痛苦,都通通吞噬,埋在深深的地底。

朋友揽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傅少阁想要倾吐,却没人可以倾吐,成宽伯虽然保护着他,却不懂得他,家里的佣人们害怕他爹娘,连他都不想多接触,有些事总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他按住了胸口:“我……我想撕碎这个世界,撕碎我自己……有时候,我希望一切都消失!我讨厌一切,包括我自己!”

傅少阁用力按住心口,他感觉到了痛苦,那痛苦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他想求救,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讨厌一切?”好友认真地看着他。

傅少阁摇了摇头,那些深埋内心的不快乐,细究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拥有许多人没有的一切,可是这样就是幸福吗?

傅少阁的眼泪流下来了。

那是他唯一能够求救的方式。

“别难过了。”好友抱住他,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走!带你斗蛐蛐儿去!”

傅少阁以为自己得到了知己,可第二天到了庠序,其他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明白了一切。

哈哈。

他承受过父亲的拳脚,母亲的折磨,现在被朋友背叛的痛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然而,那些细碎的私语,就像无孔不入的虫蛇,一点点往他的耳朵里钻。

“成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像个怪人。”

“早就叫阿翔别跟他一起玩了!”

“说什么心理有个魔鬼啊,真是吓人!”

傅少阁不想去庠序了。

爹不由分说把他打了一顿,还是外祖来了,劝说了他爹,不想去就算了,外祖有钱,为他请个好儒师,在家里教导他便是。

外祖要离开杭州去广东之前,他偷偷去了外祖的院子里。

他想把母亲的困境告诉外祖。

可是在院子外,他听见了外祖训斥母亲的声音。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若能老老实实待在后院相夫教子,他又怎找得到理由责骂你?”

“不要哭哭啼啼的了,不过是打你两下而已,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打老婆?”

“好了,你就委屈一下,咱们家乃是商贾人家,你能嫁入这样的诗书人家来,原就是咱们高攀了,你当家主母做着,锦衣玉食享着,受这一点小小的委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咱们家的生意,可都仰赖着傅家在官场上的人脉呢,别哭了,赶紧回去,别让你的夫君久等了!”

傅少阁呆愣着,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院子去的。

原来,大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好友也好,外祖也好,谁都救不了他。

把他一个人抛下。

傅少阁再也不想对任何人用心了。

既然没有人能救他,那就自救吧!

哪怕是死,他也要得到解脱。

现在想来,他的自救毫无章法,幼稚得可笑,但那的确是那时的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在爹又一次怒气和怨恨发泄在娘亲身上时,傅少阁偷袭了他。

他举起房间里的板凳,狠狠砸在了爹头上。

可惜爹被他砸破了头,却没死,连昏倒都没有。他不过是摇晃了两下,回过头看见紧张失措的少年,暴怒而起,冲上来厮打他。

傅少阁被他卡住了脖子,急速缺氧,全靠着一股血气挣扎开来。娘亲压根不能指望,她只会哭,只会叫,什么都做不了。

傅少阁与父亲扭打在一处,打得头破血流,两人被凳子带倒,一起摔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傅少阁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现在就是一个孩童上来,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相信,爹也是一样。

只要把枕头往他脸上一捂,多年来的痛苦就都迎刃而解了。

傅少阁挣扎着想站起来,完成这最后的一击,然而刚摇摇晃晃站起来,便被身后一人推倒了。

娘痛苦地大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居然敢对你爹动手!”

傅少阁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感觉到了无比的沉重,好似被泰山压着,压得他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看着娘,那双眼睛在说:“娘!我是在帮你啊!”

为什么?

你懦弱久了,连反抗都不敢了吗?

为什么……不要!

傅少阁睁大眼睛。

娘走向了爹。

不要——

傅少阁无声尖叫。

然而,那懦弱的女人在饱受了长年累月的伤害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她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扶起了爹:“老爷,您没事吧?老爷?!”

爹被她摇醒,摇晃着站了起来,骂道:“这孽畜!这畜生要造反啊!都是你生的好儿子,你这个贱婆娘,瞧瞧你生了个什么畜生?!”

他把娘摔开,摇晃着走上前来。

少年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但他突然很想笑。

这两个人,都是弱者啊。

一个屡试不第,科举失意,表面上寄情山水,实际上压根做不到洒脱,只能把对命运的怨恨发泄在女人和孩子身上;

一个不敢反抗,放任自己被折磨到近乎发疯,只会哀嚎,只会求饶,只会痛哭流涕,只会无能地在孩子身上发泄自己的痛苦;

都是弱者……

好没用……好没用的大人!

就在父亲举起凳子,要砸在他头上时,一道剑光闪过,然后是母亲的尖叫,很快她也闭嘴了。

傅少阁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

他躺在地上,笑了起来。

那笑声由小渐大,由冷静至疯狂,傅少阁笑到喘不过气,声音嘶哑,眼里掉出了泪来。

这就是弱者吗?

他永远不要当弱者。

作者有话要说:坏掉的傅少阁不要扔,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方从鉴都馋哭了。

哈哈,可能这一章并没有人买,不过我还是想交代清楚啦。傅少阁在一出场的时候我就设定好了,他一出场就是个心理有些扭曲的小变态。有读者看不懂,说我写他写的乱七八糟的,包括他在牢里,看着方从鉴,心里想着:这个弱者,为什么不哭泣,不求饶?读者觉得他莫名其妙,因为有些视角,我能理解,读者却并不知道吧。在那一刻,他想起的是他的母亲,方从鉴不求饶,也不攀咬他,和母亲不一样,所以才引起了他的兴趣,后来把方从鉴拉到家里去,想研究他。

写了这一章,我应该把他是怎么变成这种状态交代清楚了。

至少给了他一个交代。有点心疼他,本来也是个贞儿一样幸福可爱的孩子,不过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不是做坏事的理由啊,傅少阁,好好去辽东改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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