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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从鉴想了想,大凌河这南面一片还有些农人田庄,傅少阁与成宽伯两人若是借住在农人家,可以让人传来音讯。想来两人应当不在这附近。

他往大凌河北面的雪谷里走。

走到雪谷附近已经快要天亮,方从鉴辨认地上的踪迹,雪谷里有些小动物,但没有大型猛兽,再往深处走,居然让他发现了人的脚印。

那脚印很浅,又被雪覆盖了大半,走到半路便消失了,方从鉴拉着马,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傅少阁!”

他的声音在雪谷里回荡,雪声簌簌,被震下来不少。方从鉴警觉起来,不敢再叫,怕雪崩了把他给埋了。

那簌簌的雪声却没停下,方从鉴盯着,就见那雪堆扑簌簌下落,雪洞露出一个脑袋来,花白的头发上顶着一团雪花,看着他:“来了啊?”

是成宽伯。

方从鉴连忙上前,把马儿栓在树底下,清理了山洞口的雪堆,走进去。

傅少阁就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眯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神智是否还清醒,这一眼像是没落到实处,便又闭上了。

方从鉴再看一眼成宽伯,成宽伯绑着的小腿上印出暗红的血迹,啐了一声:“妈的,回来的路上遇着狼群了!”

“傅少阁伤势不重吧?”

“还行吧,反正人给救回来了。这孩子命大。”成宽伯眼冒绿光盯着山洞下的马儿:“就是没吃的,恢复得慢。”

方从鉴带了干粮来,让成宽伯生火,取了雪来化成水,把干粮放进粗糙的石锅里。

傅少阁又醒了,见了锅子,还有心情打趣道:“不会又是土豆吧?饿死我也不想吃了。”

方从鉴蹲在他身边,安慰道:“不是,带了些熏肉和干饼子。你伤在哪儿,让我看看?”

成宽伯蹲在石锅边,像条忠诚的狗一般守着食物,眼睛盯着锅子,说:“带了伤药没有?给他上点药。”

方从鉴想了想,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过,垫在地上,让傅少阁躺着,解开他衣裳。

傅少阁想遮挡,成宽伯盯着锅子说:“你伤在后背,自己上不了药,让他看看吧。”

傅少阁无法,只能让方从鉴脱了衣裳。

这还是方从鉴头一次看傅少阁的身体。

两人虽说睡过一次,但傅少阁穿着里衣,摸得着看不着。这次一见有些惊着了,傅少阁被狼抓了,后背上伤口挺深的,除此之外,便是皮肤上有些疤痕,方从鉴看得出来,那是陈年老伤。

难道傅少阁跟他困觉也不脱衣裳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这个?

方从鉴不是个爱打听别人隐私,戳人伤疤的人,他替傅少阁把伤口上的烂肉割了,重新上过药,包扎过,让傅少阁侧躺着,问他从盛京后出来的事情。

果然是遇着狼了,还是一群饿狼,成宽伯护着他,打退了狼群,两人都受了伤,只能在这雪谷里头修养,期间成宽伯拄着树枝出去找过一次吃的,脚印便是那时留下的。

“谁让你总借着腿伤为由不操练!”方从鉴恨铁不成钢。

傅少阁看他一眼,安静地侧躺着,不声不响不吵闹,像一只受了伤的大猫,在用安静的姿态勉强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成宽伯把口粮煮好了,端着锅子西里呼噜吃了一点,传给方从鉴,方从鉴先给傅少阁喂了,剩下一点自己吃了。

“这样下去不行。”成宽伯抹了嘴,说:“你得去找援军把咱们弄出去,待在这里头没吃的天气又冷,时间长了要把人冻坏了。”

“往南有些农庄,我叫些人来抬你们?”

成宽伯点头,又说:“不过在你走之前,得先替我们把狼解决了。”

“还有狼?”

“那是,不然咱们何必躲在这山洞里头?就怕你一走,狼来了,我和少阁都受了伤,对付不了。”

方从鉴便答应下来,他的干粮还能撑几天,成宽伯的伤势不重,只是需得静养,过几天便能好许多,能保护傅少阁了,他到时候再去寻人也来得及。

方从鉴把马儿放了,让它自行回锦州去。他回头看一眼成宽伯,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马就是我的朋友,饿死了也不能吃它。”

成宽伯嗤了一声:“是你的朋友,难道不是老子的朋友?哪有当兵的舍得吃马的。”

方从鉴极敏锐,问道:“你也当过兵?”

成宽伯顾左右而言他:“别问那么多,老子指点你两招,免得来了狼群你对付不了。”

方从鉴等到第二天夜里,狼群果然来了。他早就准备了火把,插在洞口,与狼群厮杀到难以支撑的地步时,便退回火把范围内恢复体力,傅少阁撑在洞口默默看着,眼神竟颇为关切。成宽伯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观战,间或指点两句,见傅少阁这模样,稀奇道:“少爷,您关心他?”

傅少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撑不住,咱们都要死。”

狼群也是极为聪明,竟看出方从鉴退回火把边乃是为了恢复体力,缠着他不让他退回去,另一狼冲向洞口,想扑杀洞中的傅少阁与成宽伯。

方从鉴已快要力竭,却是极为悍勇,怒吼一声,翻身跨在狼背上,一匕首刺入狼的颈部。那狼怒吼一声,翻身打滚,方从鉴拔出匕首翻身落在地上,狼血溅了一脸。

狼群终于退了,方从鉴杀得满身是血,匕首握不住,掉在地上。成宽伯忙把他扶回洞里,称赞道:“是条好汉子,我这命也算是你救的了。”

方从鉴几乎脱力,闭着眼睛要休息,成宽伯让傅少阁扶着他:“别让他睡了。”

傅少阁拍拍方从鉴的脸,小声说:“别睡。”

这的确是那个在地牢里被打到皮开肉绽也不松口的方从鉴。

成宽伯端了热水来,喂给方从鉴。水里还放了两片熏肉,有些咸味,怪怪的,方从鉴想吐。

“喝下去。”

方从鉴喝了水,把衣服脱了。他出了太多汗,衣服湿透,脸上都是腥臭的血污。成宽伯去烧了热水,拿破衣服给他擦身。

“缓过来没有?”

许是喝了足够的水方从鉴感觉好一些。傅少阁把衣服脱下来让他他穿,他便躺在火堆边睡了。

方从鉴醒来时,傅少阁正侧身躺着,盯着他的脸看。

方从鉴摸了摸脸,几天没洗脸了,给傅少阁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狼……”方从鉴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与狼的生死搏杀。

“逃了,那些狼都受了伤,暂时不会回来。”傅少阁按住他,让他继续躺着:“你很勇敢。”

方从鉴笑了一声,这来自傅少阁的夸赞还真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傅少阁又说:“从前是我看错了,你不是弱者。”

方从鉴看他一眼,摇摇头:“傅少阁,我的确是弱者。就像路边的杂草,谁都能踩我一脚,莫说你这种京城大官,就是底层的吏胥,都能把我这种人逼上绝路。”

他想了想,说:“可是,就算是草,也愿意为了一点点的阳光雨露,顶开压在头上的泥土石块,被踩倒了,还要继续长起来,对我们杂草而言,不坚强一点,是活不下去的。”

傅少阁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说:“你比我坚定,从来不会迟疑退缩。”

方从鉴摇摇头:“我……我也退缩过,我也当过懦夫。”

那一年荆州大旱,家家户户已经饿到卖儿鬻女的地步。方从鉴知道哪些被卖掉的孩子都去了哪儿,他们都被换着吃了。

方家已经把能卖的一切都卖了,田地、家具、如果不是这土坯房子没人要,房子肯定也早卖出去了。

方从鉴眼看着家里一点点变空,眼看着父子三人一点点瘦下来。

方从鉴安慰自己,家里的情况也不算特别糟糕,他和弟弟少吃一点,还能撑一阵子……

然而那天下午,临乡的人牵着自己的孩子,来了他们家。

方从鉴整个人都呆了,他无法控制地发抖,躲在屋后不敢动,更不敢出声,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爹跟人说话的声音。

然后是小弟的声音:“爹,这是哪儿来的?我想留着跟哥哥分!”

爹的声音打着颤,说:“乖孩子……你,你自己吃吧!”

是从思!小弟还在屋里,爹要拿他去跟临乡的那个人换儿子!

小弟天真的声音问道:“爹……俺们家饭都没得吃了,这是哪儿来的哩?”

“是……”爹的牙齿在发抖:“是爹跟人赊的……”

方从鉴攥紧了衣角,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小弟又乖又懂事,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死的!

只要自己出去,他就会没事。

然而这一次,方从鉴当了懦夫。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定在原地动惮不得,无论心里怎样叫嚣着小弟的名字,却没有一丝力气能支撑他站起来,换下放从思。

就算为自己辩白,他只是太久没吃过一顿饱饭,没了力气,可内心深处,他知道——

他当了懦夫。

小弟跟人离开后,他终于回到家里。

出的汗把后背都打湿了。

地上放着半块糖饼子,是方从思留给他的。

方从鉴从此再也忘不了自己的懦弱。

“不要自责,想要活下去,是人的本能……”傅少阁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安慰起人来,却有几分笨拙。毕竟他极少安慰人,也没被人安慰过。

方从鉴没再说话,和傅少阁挨在一起。

山洞外又下起雪来。

两个受过伤的人靠在一起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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