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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在云间烂漫染红,皇宫里,初晨的钟声敲响,紫宸殿大门却紧闭。

殿内,并未因天光而明亮,内侍们屏息凝立。

萧怀瑾彻夜未眠。他面前的案上?,一片凌乱。

此刻他满心茫然。

北方反了,这?是前几日并州刺史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

平城谋反与陈留王关系密切,那位族叔难脱嫌疑,朝廷已是哗然一片。

后宫中,皇后难产,皇子被?毒害。他满心悲愤之际,又听闻德妃在丽正殿殿内私藏兵器,且牵连了皇后早产一案。

一夕之间,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脸。

听说平城反叛,看?到?陈留王私营盐铁牵连谋反的罪证时,他怒极拔剑。其后德妃私藏兵器一事?传来,他以为这?是天意弄人。

——然而,这?些?愤怒、哀恸、茫然失措,都比不得在这?份密探名册里,看?到?了白婉仪三个?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不愿相信,不能相信。遂连夜派去了人,循着?这?份名册,详实核查,将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审问,除了白婉仪。

其后的数个?时辰,他等着?大理寺的审讯结果,仿佛回到?了童年时,面对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还?要忐忑,他甚至胆寒到?发抖、打颤,那结果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之志。

他抗拒即将到?来的结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几日,太后问讯德妃,她们对答皆被?内侍记载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来看?过,德妃说,桃花口脂一事?,是从白昭容口里听来的。

白昭容……

这?一层阴云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宫里走了几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处。彻夜的茫然褪去后,他恢复了点神智:“去丽正殿。”

谢令鸢还?在丽正殿禁足,待宫正司整理完证据后,就要提她去宫正司刑讯了。

********

身为帝王,权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两?个?女人,都背叛了他。

——萧怀瑾浑浑噩噩走在去丽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开丽正殿的门,恍然想起童年时的后宫,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或许人总是存有侥幸心的,他总以为自己的后宫不会重蹈先人的覆辙……其实人生的悲剧不过是换了层外衣,如影随形。

随着?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争先恐后涌入,他的目光在殿内巡梭,看?到?谢令鸢拿了支笔,在墙上?画画。这?画丑陋得他实在看?不懂,心里却不免腹诽——德妃出?身豫章谢氏,怎的画功如此浅薄,人物无神亦无形,无线条亦无留白,还?不如他闭着?眼睛随便画画。

谢令鸢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再画她的绝笔遗书,转过头见是萧怀瑾,登时,四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过。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导演给她讲戏要讲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这?是自己的精湛演技,还?是真?情实感了。

“陛下!”

见这?委屈的眼泪,萧怀瑾叹了口气,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负嫌疑,他也恼恨她,可是真?见了面,又恨不起来,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坐吧,朕想问几句话……”萧怀瑾惊讶于自己居然还?如此心平气和,眼见着?德妃跪坐在他面前,他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为什么,要对皇后做那些?事??”

“书箱里私藏兵器,不该是你所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他的尾音有些?发颤,既像是问罪,又像是探问什么。

谢令鸢不知他发现了什么,只以为他是愤慨。她的眼神精确地诠释了不甘和悲伤:“臣妾实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情!”

萧怀瑾凝视着?她,眼神复杂至极。那眼神堆积到?了顶点,他猛然道?:“你胡说!”

“那个?书箱,只在去岁八月时送出?过宫外!”谢令鸢目无纲常王法地打断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宫购书,重金买通了登造处的三个?小黄门,名叫付间、易博、高河弓,赶着?他们轮差的时辰出?入宫,他们对购书一事?放行,只是检查了书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书箱运送兵器,后来才有了重阳宴行刺一事?!”

谢令鸢压着?声音,却字字激愤:“倘若是臣妾与他们勾结,当?日为何要为陛下挡驾呢?后来,臣妾向太后请命,彻查重阳宴刺杀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辩她的清白,萧怀瑾越觉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个?承载着?陈留王秘事?的册子,如一片遮蔽苍穹的阴云,在心头盘旋不去。

白婉仪,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辈世代行医。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她出?生时,父亲打碎了一个?碗。战乱饥荒的百姓,总盼着?能吃上?饭就好,遂取名碗儿。

白碗幼时父亡,景祐四年随兄长迁居朔方,兄长因同窗陷害而下狱。

那个?陷害白家兄长之人,将白碗卖去了画曲馆,学习箜篌。景祐九年,正月之祸后,她遇上?了韦不宣,韦不宣为她赐名白婉仪。

韦不宣死?后,各地教坊司选召艺人,白碗应召前去,入选地方上?教坊司。遇陈留王,其后被?教坊司送入了京中总教坊——云韶府。

清商署是教坊在宫内的机构,白婉仪如同平步青云,入了宫。

后面的事?,萧怀瑾都知道?。白婉仪当?年入宫十五岁,翌年,巧逢苏祈恩引荐,去为太后弹箜篌,得了太后欢心。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她,落花时节,三千世界,翩然浮现。

她温柔的容颜让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少?年的情思便在那时破土,在春意中灼灼而生。

谢令鸢见他神色飘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只当?他是听进去了。她抓住这?个?申辩的机会:“桃花口脂一事?,臣妾确实有失察之过。臣妾当?初听白婉仪之言,想做点口脂同姊妹们分享……”

“别说了……”萧怀瑾颤抖着?。

谢令鸢的嘴堵也堵不住:“白婉仪对臣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臣妾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将口脂分给了后宫上?下,但皇后胎中带毒,实非臣妾所为!”

“别说了!朕命令你!”萧怀瑾猛地站起来,急促打断道?。

谢令鸢哑然抬头,惊见萧怀瑾面如金纸,唇色也苍白,双目涣散,胸口一起一伏。她吓得赶紧闭嘴——倘若萧怀瑾在她宫里有个?什么万一,这?可真?是跳进特朗普的游泳池都洗不清了!

萧怀瑾的耳边嗡嗡的,满心盘旋着?“其罪在清商署”“臣妾听白婉仪之言”“白婉仪对臣妾说”……他的内心已如河海呼啸,山峦崩塌,混沌中找不到?一丝光亮指引。

良久,等他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已经走出?了丽正殿,或许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夏日,为什么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手摸了一把,竟然是湿漉漉的。

——曾经依靠并信赖的温暖,就这?样被?瓦解了,露出?其下森森的冰寒。

他茫然地走了几个?时辰,才回到?了紫宸殿。那里正等着?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派去大理寺提审刑讯的官员回来了,同时带回来了厚厚的口供。

“陛下,长安监察卫送来的名册,应该还?有缺,不是全本?。朝廷伏在陈留王那里的探子被?他策反,臣下将其家人扣押,据说陈留王还?安插有其他人。”

那官员说了半天,他们连夜逮捕人,上?的是铁刷子梳洗的大刑,那些?探子受不得痛,几乎全招了。但萧怀瑾似乎没?听进去,那官员问他:“陛下?”

萧怀瑾回过神:“啊。”

那官员很不习惯一向热血激进的皇帝陛下,变成了这?副浑浑噩噩的傻样子:“昭容娘娘……”

萧怀瑾翻着?口供,其实口供提到?白婉仪的很少?,毕竟探子也是各司其职,彼此不知。但说起后宫里发生的一些?事?,都对的上?。

他将人挥退了:“你下去,此事?不得传扬出?去,否则朕拿你是问。”

那官员忙领旨告退。

待他离开后,萧怀瑾又出?了半天的神,才轻轻道?:“把她叫过来。”

“她”是谁,底下人自然是知道?的,忐忑地退下。

******

从仙居殿到?紫宸殿,路程不算长。白婉仪没?过来的短暂时间里,萧怀瑾心中把一切串了起来。

陈留王有二心,倘若白婉仪的身份查实,那么毒杀皇后一事?,最大的可能,便是白婉仪所为,是陈留王的指使。谢令鸢虽有罪证,却无动机,兴许只是代罪了。

毕竟当?年,韦氏投毒害大皇兄,就是栽赃了郦贵妃。

他想明了这?一切,竟然没?有再落泪,兴许是心头太重了,坠得哭不出?来。他想,幸好太后是不在他面前,否则,大概又要落她耻笑了。

少?倾,白婉仪在门外请安,聘聘婷婷走了进来。

萧怀瑾抬眼望过去,她背对着?门外的天光,有些?看?不清容颜,但那微笑却映在了他的眼里,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他喃喃道?:“婉娘呀……”

白婉仪很少?来紫宸殿——御前之处,后妃不允许擅入。大概人对于即将到?来的不幸,总有些?莫名的直觉,她的脚步渐渐凝固,停下不动。

她跪了下来:“陛下,叫臣妾来做什么?”

萧怀瑾反问她:“你跪什么啊?”他从不叫她跪的,不舍得她行礼。又问道?:“你怎的不叫朕的名字了?”偌大后宫之中,只她敢叫萧怀瑾一声三郎,也只有她被?允许这?样唤。

白婉仪温柔地笑了笑,倘若这?时,她还?看?不出?萧怀瑾的不对,兴许也不会从地方上?的教坊司,活着?一路爬上?高位妃嫔的地位。

“因为陛下……心里生分了臣妾呀。”

——她控诉他生分了。这?恶人先告状,萧怀瑾简直要笑了。他也真?笑了出?来,伴随着?眼泪滑落,他将一份羊皮纸书,迎头掷在了白婉仪的头上?,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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