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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逸楼虽然是不少京商亦或朝中官员在谈买卖话知己时最长选择的所在,但在不确定德逸楼高层这间雅舍的隔音效果如何之前,凌厉绝不准备将那两个字吐露出声音,因为这两个字容易牵扯出的事端实在太可怕。

万一这两字被杂耳窃去,他们这几个入了这座都城的人,哪怕个人本领再强,在万余京都守备军卒的搜索阵型下,也会立即变成待缚的羔羊。

然而对于他的同门师叔与师兄弟们来说,他们之间的默契交流早就能支持他们解读这个无声的嘴形与手势。

屋内其余三人除了折剑脸色依然平静,另两个年轻人都是神情剧变。

德逸楼二层丙字三号房内,一种接近于固化状的安静气氛持续了良久,随后还是由凌厉的一句话揭破:“至于伏剑师叔为何易容去了那里,并且连孙谨都瞒了过去,显然是因为目标人物的在场。”

忽然感觉到胸臆间有一股滞气上升,抵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凌厉略微顿声,沉沉喘了口气,再才接着说道:“那个大人物身边带着的侍从武功都不弱,伏剑师叔会连孙谨也瞒过,主要原因应该也在这里。不论是他自己被那几人察觉到什么,还是孙谨认出伏剑师叔后表露了什么,而被那几个人捕捉到,这对于你们这一趟来京都都是极危险的事情。”

“即便如你所言……”在好友的解释声中,乌启南先一刻回过神来。他立即留意到好友话中的一个关键破绽,立时问道:“你怎么能确定,那个人就是……”

话说到最后两个字,乌启南亦是只稍显夸张地挪动了一下嘴形,没有吐露出声音。

“你忘了?”凌厉看着乌启南,有些讶然于他的忘性,“三年前,我们在海边都见过。”

“只凭三年前那一眼……我……”乌启南眉头微微蹙紧了一下,在脑海里所有的脸孔印象中搜刮了一遍,确信三年前在海边他遥遥一眼看到的那个身着明黄袍服的人影的确模糊了。他才扯了扯嘴角说道:“必须承认。我没有你这般的记忆。”

乌启南的话音才落,就听一旁的孙谨接着也道:“我与启南一样,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觉得只凭远远一眼,就要将一个人的脸记住三年。未免对自己的要求苛刻了些。我与启南会记不住那个人。主要是因为我们并未想过将来真会有一天。要与那个只匆匆见过一面的人争锋相对。”

孙谨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即便身为一个职业杀手,除了任务目标之外,每天多多少少会与一些毫无瓜葛的人有目光相对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这样的擦肩过客,都会成为自己手下的一缕亡魂。

而若是将每一个见过的人脸都劳刻心底,储备着这些记忆以待今后有机会收命,这样的生活岂非鬼魅才能过得下去?杀手虽然做着采摘人命的工作,但严肃说来,也都是食五谷杂粮成长起来的血肉之躯,总也有需要放松神经的时候。

孙谨与乌启南这两个年轻人,虽然没能记起三年前在海边隔着数百丈远距离匆匆看了几眼的那张脸,但由着凌厉的话所引,他们倒是记起了三年前的少年凌厉说过的话,两人眼中不禁都浮现出一丝凛冽之色。

凌厉的记忆力之强,是他那两个一起生活习艺了十余年的伙伴早就得见知晓了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可他们此刻却对这熟悉的一点东西流露出极大的惊讶情绪,是因为他们琢磨着凌厉如此强记三年前匆匆一见的那道人影的潜存动机,细思于此,令人不禁后脊生凉。

不过,两个年轻人很快又想到,凌厉会老早就在心里埋下这个念头,恐怕主要还是托了伏剑的栽培。思及伏剑师叔、也是他们三个人的授艺师傅,这个人的心思之深沉复杂,联合今天这件事一起看,才教人觉得可怕。

这两个年轻人、也包括凌厉在内,本来并不想如此揣摩师傅的心思用意,但事至此时已经有些避不开了,他们已经在回忆三年前海边观游的片段,并且也已经记起了那天伏剑在海边说过的话。

三个情同手足兄弟的宗门年轻弟子在三年前被伏剑带去京都东临海岸时,那时候还未出道的三个少年近乎就以为那次真是去玩的,虽然那天他们的伏剑师傅看上去依然表情严肃语气冷硬,不太像是在带着他们玩的样子。

如今再回忆并琢磨一遍伏剑那天说过的话,使人仿佛觉得,伏剑在三年前就预见并开始筹备今天的事情。可转念细想,无论目标人物是强是弱,宗门的指令可不是伏剑一个人说了算的。对于每一单买卖,绝对都是经过宗门里那几个长老谨慎而缜密考量商讨过才决议下来的。

伏剑虽然是他们三人的师傅,但对于每一份由宗门发出的生意单子,他也只有遵从的资格,绝对无法做出修改的举措。

此次入京要完成的这单生意既然是经过宗门深思熟虑过后得出的决议,故而在此事中担当纽带作用的伏剑是在事先瞒了他们一些资料,但他们仍相信宗门的估算与判断,应该不会轻易让他们去做完成不了的事情。

可是凌厉这个时候不好好养伤,撑着病体跑来这里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他是匿迹跟踪而来,明显有着一种故意避开伏剑的意思,而在他的来意里,又隐约能看出一种想要阻止的意思,这是为何?

两个年轻人都在脑海里快速分析着这些前尘旧事与今天京都之行之间的关联,尝试着在任务计划还未启动之前,再检查一遍可能存在的漏洞。毕竟此次目标人物过于强大。也许失手之时就是他们覆没尘埃之期。

但他们到了这时候还不曾心生放弃的念头。宗门立派近百年,还从未做过失败计划,这种经验的累积与某项评估权威的垒立,皆是宗门弟子不会向上质疑的信任来源。

而看着两个同伴沉默不再言语,只是脸上表情有些起伏不定,此刻也已完全记起三年前海边之事详尽的凌厉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三年前的他们也对他流露过这种神情,惊怖之中隐约有着一丝疏离意味,仿佛他们看到了一只怪物。

凌厉的眼底有一抹戚色掠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开口说道:“前几日。你们都还在外郡。所以不知道京内发生的事。事实上就连都城里的居民也还不知道,几天前那座环绕了一树树盛开杏花的漆黑围城内,有多少人被关在里头,在那一夜流干了血。”

听了他的这番叙说。孙谨与乌启南这两个年轻人脸上只流露出更为困惑的表情。倒是沉默了许久的折剑闻言忽然开口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傅师姐来清风馆探望。我觉得她的情绪、她说的话。都变得奇怪了许多,所以……”凌厉犹豫了一下,“所以我看了她的单子。并依照单子上的时间地点指示,尾随她潜入了那座围城。”

待他说出这件事,屋内不止是孙谨、乌启南这两人目露惊容,就连折剑也禁不住蹙起眉头。

“你们且听我把后面的事情说完。”见两个同伴的神情明显是有话要说,凌厉却先人一步截了一句,然后接着上头的话徐徐又道:“那夜死在那座围城里的杀手,至少该有三百之众,而在这三百余条亡魂中,至少又有二十多人是遭到他…也就是你们这次任务目标人物的截杀。他不单是自己练就了一身很强的武功,那些属从于他的侍从,与我们比较起来也弱不了许多。”

凌厉的这几句概述说得并不算仔细,但能尖锐地抓住那夜数百人参与的截杀事件的几个关键点。

亲自跳进围杀漩涡中来的目标人物,在数百杀手前赴后继的刺杀步伐中来往,不但没有受伤,反而能击杀二十多名杀手的皇帝,将这数百条亡魂一丝未泄地关在那座城闱里的羽林军……这些不太能接合连贯的画面渐渐浮现于脑海中,却能令孙谨、乌启南二人明显感觉到那夜狼牙围城上空的空气里,透着一股多么浓烈的腥气。

“三年前所见的那一眼,印象本来有些浅淡了,但前几天的那个夜晚,我看着那个人俨然变成一个更强悍的人屠,所以我当然不会继续淡忘他的样子。”似乎是因为忆起那天晚上险中求生的紧张情绪,凌厉在话说到这里时,本来就有些不太平稳的呼吸节奏忽然变得急促了些,“我不知道,如果那个夜晚我没有跟去,傅师姐之后能不能回来。但事至如今,我想我这么做虽然违逆了宗门规定,但至少不会让我自己觉得遗憾心悲。”

孙谨与乌启南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明显变得复杂起来。

但折剑听凌厉将那夜发生在狼牙围城内的事讲至这一步,他的神情看上去依然很平静,并且还慢慢开口问了一句:“如果那座城闱的防备准备真得做到滴水不漏,那么后来你与傅玉华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一向给宗门年轻弟子以温和印象的他,此刻并不关心凌厉与他的师姐在那样凶险四处的围城里有没有受到重创,而是急于知悉他们成功逃离的办法,折剑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不仅语调平稳,话意中更是透露着一丝漠然。

凌厉觉着折剑是在隐隐责怪他违逆了宗门规定,说话的语气才会冷漠下来一些,所以对于折剑的这点异处,他并未多想什么,继续开口如实回答:“这也是我想告诉你们、并希望你们记住的事情。在他的身边,除了他那个结义的兄弟武功十分强大,几乎测不出深浅,其实他的身边,还有第二个高手,却是一个僧人。”

“僧人?”孙谨与乌启南失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同时他们的头脑也迅速转动起来。并且很快就想到了同一个方向,又齐声说道:“难道是南城竹林小庙里头的人?”

“我不知道。”凌厉摇了一下头,然后慢慢垂下目光,“那夜,我与傅师姐见前门是走不成了,那儿已经杀成一团,所以我们就准备以进为退,先藏匿进重重宫闱,等事态平息了些,趁那些军士杀了一夜也有些松懈了。再想办法混出去。于是我们就绕去了后宫东面。却没想到在那儿碰到了那个僧人。”

“或也正因为他是佛门中人,虽然看见了我和傅师姐,却没有追下杀手。但我看见了他向那些杀手使用的还击招式,很明显。我在他手下可能走不过十招。”

孙谨这时忽然说道:“那是因为你毒伤未愈。精神与体力都打了折扣。如果是在你的体力全盛时期,难道还连十招都抵不过?”

“这个‘十招难过’不是用我当时的身体状况作比的,那夜与他交手的一众黑衣杀手们。大多只需他一拳一掌的速度,便被击得或退或飞出去……”凌厉沉吟了一小会儿,慢慢抬起目光来,从眼前这两个一起生活了十余年的年轻人脸庞上扫过,“总之,如果这个僧人还在京都,那么即便他的那个结拜兄弟暂时离开此处,你们恐怕也难以得手。”

他话中提的这个“他”,就是南昭当今天子,王炽。

“他”的结拜兄弟,即是京都守备军大统领,一手节制管理着京都由内至外的军武力量。而在所有潜在对京都秩序造成不安定影响的人眼中,特别是那类设想直接刺杀君主从而更改天下主宰的人眼里,他更刺眼的一个身份,就是他在武道上获得的恐怖实力。

所以当朝皇帝但凡出席大型场合,还是会将这个已经担任繁重城卫工作的大统领像一个跟班小侍从一样的带在身边,二人距离不超三步。

这既是王炽对厉盖的信任,也是给任何宵小之辈以警醒。

曾经有人试过,远距离向王炽投射弩箭,却见那支流矢一般的利箭停在了离王炽胸口还有一根手指的距离,然后就像突然被十几把小刀一起簇拥而来削皮了一般,变成片片如枯叶似的木屑,洒落王炽的金鳞靴头。

这还算是刺杀王炽的数多次行动中比较成功的一例,却没能达成最终目地。

为了积攒这一次比较成功的行动所需要的经验,不知有多少刺杀者,被那位大统领训练出的部下从高楼顶、从曲折的巷道中、乃至从黑臭的阴沟里揪出,在混杂着铁锈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刑房受尽拷问,最后耗尽体能致死。

而这唯一一次最接近目标人物的袭击结果,却几乎断绝了所有人在意外刺杀这一途径上怀抱的希望。

因而踏上这一道路的人里头,如今已经有大部分人选择另一条路径,这条路径似乎比意外刺杀一途更为直接快捷,但同时它也是一根独木桥,是那个贵冕者以其强大到令人禁不住质疑的自信心构筑成的独木桥,这个在有人走过时会不停震颤的桥梁是那个人设下的陷阱。

有些人偶尔也会想到,那座在静谧夜色中漆黑一片,同时又仿佛向着点点星光映衬的天际咧唇露出一排利齿的狼牙围城,那就是一个吞噬侵入者的立鼎。

在那个贵冕者的掌控下,只要他起了做的念头,那樽沉重的鼎就会变成顽童手中的篾盘,等那求食的雀儿落进了篾盘下的阴影里,顽童就会拉下手中那根长长的无影的线,线的一端系着一根支撑那篾盘“张嘴”的木棒。

用轻蔑的语调来描述王炽的这种行为,那似乎就有些贪玩孩子的影子,总之是没有什么当权者的行事章法的。而如果客观去讲,王炽这是拿自己做饵,并且他相信,自己这个饵永远不会被他故意放进来的那些人吞掉。

只有他的城会吞噬别的人,他相信他的朋友们、部下们。

他做这种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而尽管他这么做的动机和目的已经很清楚了,却还是有不少的人愿意朝那个独木桥上狂奔冲刺,因为最好的机会仿佛就在这最危险的途径前头。

王炽自信自己不会落入此类宵小之辈手中,故而在隔几年的某个日子就会故意站在某个地方作靶子状。可那些行刺者里头也有人坚定的认为,他这就是在找死。对于行刺者而言,成功只有一次,却要为这一次付出许多死亡。而对于王炽而言,他也只可能死一次。

只有在那一天,王炽才会将他身边最强的武力防卫撤开去三步之外,那个强人只要多退开一步,对于行刺者而言,便仿佛靠近了目标人物十步。

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屡屡失败。这不得不叫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已经心生退意与怯意。

世上真的有做不成的事吗?

换个背景、换个地点、换个人来做。就未必是做不成的。何况王炽也只是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他拿自己作饵的事,迟早会被那些他诱捕的猎物逆袭终结掉。

眼下这个将背景地点置换的机会似乎就要到来了。而抓住这次机会的正是另一拨人。便是此刻正站在德逸楼二层丙字三号雅间里的这几个来自羽天宗的弟子们。他们即将从正在往这边来的另一个宗门师叔那儿知晓。王炽身边最强武者即将离京的消息。

但在此之前,他们却又先一步受到一个同门师弟的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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