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棂心槛窗破进几束璀璨的光,直斜在延王脸上,宋知书将他脸上的贪嗔痴欲瞧得个一清二楚。只是垂眸间,还是可见他脸上零星点点落魄,如烟渺渺,稍纵即逝,“你还小,只听说过父慈子孝的偈语,何曾晓得父子之间除了传承、还有相争。人心难测,只要隔了层皮,就没有什么同心同德。”

冷冷坠下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坠在宋知书的骨头缝里,沉痛犹如剜心。

走到今天、仕途成败之际,他倏然明白为什么宋追惗能永远行在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前?头,不是因为他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怀揣多少壮志或者饱读多?少诗书,不过是因为他没有爱作束缚、情作牵绊。

但?他却有。

于是乎,他将延王的疏忽之处决口不提,撩着袍子起身,珍而重?地躬身行礼,“侄儿先在此祝舅舅马到功成!再贺舅舅如愿做这?盛世明君!”

就此一去,再不回首,于他原本可以光明远大的前?程做了告别,走向茫茫暗淡门宅之内,暗淡之处却有一颗绚烂星辰,他想着楚含丹、想着母亲,便甘愿用自个儿的未来成全宋追惗。

落寞的笑里揣着质朴的想象——从此以后,再面对宋追惗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坦然以对他的淡漠与疏远,只因一个子的孝已远远超越了父的慈。

归途以上,天际滚滚,艳阳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朔风乍紧,席卷着街角旮旯里的梧桐、秋枫,袭着车马行人,猛然又有轰然两声儿,电光火石间,随这冷秋最后一场暴雨——冬至。

纵然暴雨骤来,也挡不住慧芳的前?路,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坚定决然地踩在石板路上,垮着的食盒仿若靠臂的弯刀,只为去绞杀她可期前?程上的对手。

甫进屋,烟兰就似贪得无厌不知饱饿的鱼,滚着圆圆的肚子拥上来,“慧芳姐姐,今儿吃什么呀?”

分明还单薄的四肢擎住一个硕大的肚皮,好似一个怪物趴在她腹中啃噬血肉,慧芳笑了,倒是不急,先将食盒搁在案上,抬着桃红软缎灰鼠袖口搭在她肚子上,“好像又大了些嘛,你这?人,吃的这?些好饭好食都落到孩子身上去了,自个儿倒还是个孱弱身子,我呀,真羡慕你,不用饿一顿饥一顿的刻意轻减着身子。”

外头雷雨不停,打得窗扉啪啪乱响,烟兰将盯着食盒的眼睛抽回来,羞答答低眉自视,捧着肚子,好像捧着一个冬瓜炖雪蛤,“我打小就这样,吃再多?也不长肉,倒是这孩子,一天比一天还大,我听说有人肚子太大生不出来的,明儿趁着少爷在家,我也要请个大夫来瞧瞧了,叫他也放心些。”

说到此,她及时抬眉,心虚地将话头辩开,“慧芳姐姐,你别恼啊,少爷不过是看中孩子,倒不是看中我,我自然没法儿跟你比的,你跟了少爷这些年,吃穿用度都比我们强上许多,连月例银子也是比着姨娘的分例来,我不过就是占个虚名儿罢了。”

一道闪电忽闪而下,划破慧芳眼中的蒙着的一片轻尘,她恍神过来,拉着烟兰入座,一行将食盒揭开摆出饭菜,一行堆起笑,“你这?又是多心了不是?我可没往那处想,况且连你也说了我得的是实在的好处,又何必跟你计较?你先用饭,你常请的是哪个大夫,不如我明儿去替你请了来?”

“是外头长云巷灵芝堂的赵大夫,随便打发个小厮去请来就是了,怎么好劳烦姐姐跑这?一趟。”

眼前摆的是一道挂炉鸭、一道鸡丝胡瓜、一碗生烤狍肉、几个杏仁佛手,一碗红豆粥。慧芳盛粥端给?她时,嗔怪着一笑,头上一只对蝶金步摇花枝乱颤,“外头那些江湖郎中哪里做数?还是别请他吧,平日里一个小病小痛的倒也罢了,如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看呐,还是从宫里头请个大夫来,平日给老爷夫人们瞧病的太医请不动,那就请一个位低一些的,正巧二奶奶说给夜合常瞧病的有一个小太医医术很好,有时奶奶也是让他瞧的,奶奶便说让去请他来。”

吃着的间隙,烟兰抽空摆手,“怎么还敢惊动二奶奶?快别了吧,还是就在外头随便请个大夫的好。”

望她碗里已经是积山填海,慧芳这才满意地笑了,“你这?会子倒怕惊动她了?她为了迎你的礼,又是吩咐婆子裁衣裳打头面,又是盯着给?你布置屋子,就是西厢一间,眼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改明儿你去瞧瞧?”

烟兰低眉一笑,正如一朵坠着水珠的兰花,即将吐尽最后一缕芬芳,尔后被这?暴雨打得个花残柳败。

夜雨低空阶,翻恨云愁下,兰麝香露萦纡九转回廊,袭到这一院儿,已点青灯。

这?一夜,雨诉孤寂,只因听它的人已病倒在榻。而榻前,宋知濯梳了高髻簪玉,罩一件暗紫华袍,衣领袖口俱是暗金线绣的寿纹,寿纹金质高贵,却也不得不在眼下低头。

“祖宗,你喝了罢!”他手握一只白玉葵口碗,坐在床沿上,才从亮堂堂的四方暖光折手进温帐,又被推了出来,板着脸,吊着眉,语气难得蕴怒,“你喝不喝?”

“不喝。”帐里瓮声瓮气,一床暗红浮光锦鸳被流光四溢,“就不喝,苦得很,我挺一挺,明儿就能好的。”

锦被裹住明珠一副病气?之躯,还不足,她竟怕后有追兵似的笼了被子背转身去,连满头蓬发都给罩了个彻底。宋知濯在后瞧了,无可奈何戚戚一叹,将药碗先搁在一边儿,扒了她的肩连哄,“不苦,真的,我替你尝过了,我让你青莲姐姐煎药时在里头搁了糖霜,还有一丝丝回甜呢。”

片刻静默中,她徐徐拉了个被角,两只狐疑的杏眼暴露在满室慵黄、满帐梅香里头,“你骗我,我光是闻都觉着苦得很,不喝了吧?夜里捂着被子发发汗,明儿一准能好,从前回回病了,也没有银子抓药,我都是这样做的,第二天还不是照样精龙活虎。”

绮绮春光仿佛都凝滞在她的眼里,一夏一秋,到眼下的冬,它们还在。

金光齑粉中,宋知濯只将她汪着春天的圆眼不闻不见,逼着自个儿硬下一副心肠,“不成,药必须得吃,从前是从前?,从前你还小,小孩子家胡打海摔小病小灾一下不值什么,眼下你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若是落下病根儿怎么好?”

刷一下,明珠掀开被子,据理力争,“大姑娘怎么了?没听说越大越不中用的!”霎时她又软和下来,吊着他一个臂膀,坠在床上摇摇晃晃,“你行行好,不叫我吃药了,我明儿就到厨房给你烧饭吃,成不成,小濯哥哥?”

被她这?一叫,他的魂儿险些神游九天,然则还是颇有威势地抓着袖口抽回手,“不成就是不成!好,你同我耗着,这?碗药凉了大不了再热一遍,一时不喝就放一时。”

垂眸下,对上那一双盛了凝露的眼,他又霎时软下来,“活祖宗,我陪你喝行不行?”

说着,端了药饮一口,虽进的是他的嘴,倒似苦到明珠心头去了,涎液自她颊腮两边涌出,她忙吞咽一下,拉了被子就要倒下去,“那你就都替我喝了吧!”

“唔?”宋知濯眼急手快,抓了她的臂膀提起来,将她揿往两个叠枕上头,在她怒瞪之下,他鼓着腮倾身而下,印住那双唇,将自个儿口中的药尽数渡尽她口中,听得咕咚两声后,他才离了分寸,眼对着眼提眉一笑,“现在不苦了吧?”

“你你你……,”明珠失了言辞,心中百花齐放,脸上红粉交错,“你这?是喂药,还是借机亲我?若说想亲我,倒也不必如此,我回回都是给你亲的。”

原本春光乍现、清风霁月、却叫她这?憨话儿煞了风景,宋知濯沉溺的心又提起来,也涨了个红脸,将药冷搁在侧,说话儿就要走,“那你自个儿喝,一滴不剩。”

赶在他起身前?,明珠忙将他缠住,如青藤攀树,攀上他坚实的臂膀,折颈在他肩头,“嗳,你再喂我嘛,真的不苦了。”

“不喂,自个儿喝。”

候鸟栖枝,依恋无限,“喂嘛,不然我可不喝了。”

“不喂,不喝就找个漏斗捏了口鼻给?你灌进去。”

春重欲滴、旎冶酥骨,“喂嘛,小濯哥哥。”

若还能挺住,可谓圣人,宋知濯自认不是圣人,于是反扑而下,在摇曳的烛光里,将苦药一口口渡尽。

这?药似乎是灌入土中的养分,霎时滋生万物,有什么在明珠脑中抽芽、生长、随骨血侵袭入四肢。她觉着自己好像化作一场软绵绵的春雨,飘洒处,无一不是惊鸿,她掣着他的双肩,随风作摆。天地虚无中,宋知濯随着本能吻她、吮她,似乎她口中有能为他续命的不老泉,就这样下去,就这样下去吧,他就能水到渠成到达梦寐以求的永生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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