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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测的夜色下,是一队骑行?的人马,冒着初春的凝露萦纡直上,直将火把列成一条来势汹汹的火龙,朝半山的佛塔吞并。
周遭是林间?罅漏而来的风,在耳边如长蛇吐信错路而去,沙沙的叶响抖起宋知?濯的心,更被马背颠簸得忐忑难安。一路上,他心里闪过明珠几十种死法,在刀尖下、在火海中……
但下一瞬,眼底又兜现她明艳艳的笑靥,于灯火通明处、立佛光宝相前,他在心底无数次同她喊,“你一定?要活着,不论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我只?要你活着!”
他踢了马腹上前,与黄明苑并列一处,“黄兄,你派一个人快马加鞭回营,让他们加固城西关卡,一路埋伏十里之远,要弓箭手!”
半片火光中,已见得他眼中血丝满布,黄明苑只?得传令下去,挥一人回营,再扭头来,有些欲言又止,“知?濯兄弟,我晓得你担心夫人安危,可我不得不先同你讲一声儿,对朝廷来说,一个小小女子算不得什么,他们要的是乱党。若你顾此失彼让曹仁钻了空子逃了出去,届时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得下牢狱。”
“我晓得。”宋知?濯拉绳驻马,硬掌往他肩头一拍,旋即扭头吩咐,“一半人马埋伏在此,一半人马随我上去,动静要小,不得惊了乱党!”
后头列队分散,只?余百来人一同随上,远远地瞧见山门,宋知?濯吩咐众人灭了火把伏在草垛林间?,自个儿下了马徒步而上与两名?把守的男子交涉,不知?嘀咕些什么,后被二人驾刀押进。
待被推进禅房时,他已难顾曹仁,先在人群中寻明珠,见得她正?与两个丫鬟缩在墙角,这一路横跳之心才骤然落停。倒不像是明珠得救,反似他在汹涌浪潮中寻得了他的浮木,一切生与死的想象,似乎都系在她的指尖与发梢。
而她现在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除了染血的衣裙。望她衣衫褴褛,蓬发诟面,他又猝然心揪一把,但声音无摇无荡,平稳地仿佛他平日?里普通的一次归家,“小尼姑,别怕,我来了。”
才一见他独身一人,两手空空无刀无剑,明珠先是慌了神,陡然又听他这一句,心顿时安厝下来,泪眼汪汪地将他远远凝住,“你怎么才来呀?我饿得很……。”
那眼里浮着泪花儿,将下不下,望得宋知?濯涌起一股无名?辛酸,半悔半恨,悔恨皆是怪自个儿没有好好护着她,叫她在这里吃这些苦头!
桌案上有一只?残烛半明,笼着曹仁阴沉的眼,他握了硬拳拍到案上,惊得满室浮尘,亦惊醒两只?醉梦鸳鸯,“你就是宋知?濯?带了多少兵马?小子,不必同我遮遮掩掩,我量你一人也不敢前来。”
满室尼姑只?将宋知?濯视为天兵神将一般,皆拿眼偷偷将他望住。他却目若无尘,上前两步恭敬地朝曹仁抱拳,“曹将军镇守延州数十载,惯得‘怒沙将军’之威名?,知?濯自然不敢一人前来,带足了二百兵马,就埋伏在山下。但将军押着我妻,我不敢妄动,我想将军无非是要出关的牌子,我欲给?将军换我妻一命,又怕圣上怪罪,故而带他们来不过是个幌子,法不责众,也不至于改明儿圣上知?晓了掉脑袋。”
曹仁架高了眉望他,随颤颤的烛火哼哼笑开,“你倒是有勇有谋,不过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太过于儿女情长了些。若是不顾你妻子性命直接带人杀进来,明儿领功受奖、升官加爵岂不是好?”
眼中射出的一只?飞箭被宋知?濯的笑脸软截下,仍旧是恭敬从容,皓齿交错,“知?濯不敢,将军能?从十万禁军手里突杀出来,岂会怕我这区区二百兵卒?”远远地,他朝明珠回眸一眼,立时又迎回去,“况且,我不敢拿我妻子的性命做赌,刀剑无眼,若真打起来伤了她,再大的官儿于我都无用。将军,我这里奉上腰牌,将军可于后山撤出,只?求您出了关就能?将我妻子放了。”
说罢,果真掏出一枚鎏金拓字的牌子奉于案上,回首即得曹仁一抹冷笑,“你夫妻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儿赛一个儿的能?说。我姑且信你一回,但你仔细些,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先替这小娘子收尸,横竖我等?已是穷途末路,不过是赌一把!”
“不敢不敢!”宋知?濯哈腰颔首,半抬了眸,残烛在他眼中沉寂如幽冥之火,“我妻胆小,硬撑了这一日?,恐怕早吓得魂飞魄散了,求将军容我过去与她说几句话儿,好叫她安心。”
曹仁一挥袖,两方架刀的人皆转了刀尖,宋知?濯跨到墙角,捉了明珠沾血挂污的手捧在掌心,干涩的声音四方皆能?听得,“别怕,你随将军走一趟,出了关我就来接你回家,不过两三日?,千万莫哭,若哭肿了眼睛,到时候可瞧不着我了。”
因这轻言软语、夫妻情深,便?引得众人纷纷错目避开。四手相握中,明珠摸见一个小小的什么,心内一惊,立时折入袖内,面上却作泪珠连滚,哀哀切切地点头,“你接我时,可一定?要带着吃的,我饿得不行?了,可撑不到家。”
顷刻间?两人上前,刀架了宋知?濯出去。他下了半截山道?跨上马,朝漆黑的密林里吹哨一声,唤出众人,“下山、出关等?着。”
黄明苑跨马追上,双目生疑,“知?濯兄弟,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走了,那乱党呢?未必是招呼我们白跑一趟?”
顷刻又亮起火光万丈,宋知?濯侧首一笑,明黄的火光将他照得高深难测。他在兵马之首,头一回享受到战场上厮杀的快感,这种快感同家宅内的尔虞交诈不同,更多与明珠在账内的云雨之欢相似,是一种直白的源于野兽本能?角逐的畅意?。
幽蓝的天、密林里迷雾朦胧的色彩、以及他身上暗蓝的袍仿佛将他吞噬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只?哼笑一声儿,“不让你白跑,更不会让你白白送命,定?然让你此回连升。明苑兄,曹仁常年在边关厮杀,我等?不过是京中闲兵,硬打是打不过他的。我让你带上这二百人,不过是想让他们同咱俩一道?得以封赏,他们自然心存感激,以后保管他们顺服于你,你手上亦算有了些亲兵不是?”
“我?”黄明苑踢了马腹追他三寸,一双眼半寐半惑,“难道?不是咱们?”
“你我之间?倒不必分这么清楚,有你信我就得了。”
这厢打马扬鞭一路西进,未天亮便?出得了关。那厢曹仁一伙杀了几个只?知?嚎哭的尼姑以作警示,便?押了明珠四人一路夜奔,往后山而下,全干凭两条腿。除了明丰外,另三人俱是软娇娇的小女子,明珠更是拖着伤体一路硬挺。
抬眉一望,已是朝暾耀明,皋林生烟,几只?雀鸟在林间?呜啼,直叫得人肝肠寸断,像是为死去的几名?姑子扶桑哭灵,哑一声利一声,催得明珠晃眼想起满地殷血、尸横遍野。
她自然是怕,却想着宋知?濯在前头等?她,攒袖揩一把汗,继续奋力前行?。青莲与绮帐一齐上前搀她,替她拢过蓬发,“奶奶,可还疼不疼?”
斑驳的光撒得林间?一地碎银,明珠望密叶上望去,隐约可见一个夺目的太阳。她眯眼一笑,白皙的小脸上横脞着血迹,“疼久了像是习惯了,倒不觉得疼了,不过是有些麻,其他倒好,就是饿得很。”
只?瞧那“三哥”像是好说话儿些,绮帐便?也学了明珠,鼓了胆子在后头叫他一声儿,“三哥、三哥,我们饿得走不动了,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那“三哥”唇上斜髯一挑,满目嘲讽,“我们还饿呢,再挺挺,等?过了关,打两只?兔子烤了吃。”
“啊?不是说到了关就放了我们吗?”
“做你娘的梦!”那三哥提了刀唬她一阵,“你们家那大少爷还不知?在关卡处埋伏了多少兵马,当堂放了你们,恐怕他背后就朝我们放冷箭,走出十里地再说!别在这儿给?我得寸进尺的!”
她抖了肩绸退到明珠身后,明珠反将她手握住,倒似安慰她别怕。
至日?上中天,一行?总算到了关卡处,一群男子不知?从哪里换了一身装束,悉数扮成个管家仆从的模样,唯独曹仁扮成个老?爷,退后一把揽过明珠的腰兜在怀内,附耳亲密警告,“别乱说话儿。”
灼热的气喷在明珠颈上,引得她顿生恶感,微微偏了头。只?见“三哥”在前头同把关的总兵嘀咕些什么,由怀内掏出腰牌与他看过,那总兵便?挥手任他们过去。
再走出二里,日?已颓仄,明珠失了血,又早已饥肠辘辘,直饿得两眼昏花,一个不防,便?翻了眼皮朝树下载去,连吁着气儿,“我真是走不动了,我太饿了,要不行?你们谁背我,不然就在这里宰了我,反正?我死活不走了!”
她是极少使这种小性子的,靠在树下蓬头垢面,苦瘪着个脸,像是受了几辈子的窝囊气,索性要生要死凭天去,活似一只?撞晕了头的兔子。惊得青莲忙掣她袖,拿眼瞪她,低语相劝,“再走几里地就成了,熬了一天一夜,怎么临了却熬不住了?听我的,快起来,我们搀着你。”
明珠死活不挪动一下,引得前后的男子皆咋舌捧肚,“三哥”尤甚,朝曹仁一望,“大哥,横竖已经出关了,这小娘子也还在我们手里,倒不俱什么。兄弟们已经饿了两日?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赶路?”
那厢思来,点头作答,便?有两名?男子跨刀散开,不一会儿回来,手上提了两只?野兔。找了个水洼,又是拔毛又是褪皮,明珠一见吃的来了精神,赶着上去帮忙,“我来我来,我会烧饭,你们这些大男人能?做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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