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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悬着一排霜白绢丝灯,风拂灯晃,撞出个兵荒马乱。丫鬟们去了一些,留下大部分?都是童釉瞳的人,各人均如?临大敌,埋下头,眼皮一耷一耷地暗窥宋知濯的神色。

宋知濯慢睃一眼,蹒步踅坐在榻上,见童釉瞳由卧房奔来,拈着帕子在他?面前站定,几个指头绞着那?帕子,芜杂的一筐话?倒不知线头该从何?处牵起。

又急又躁之下,玉翡牵裙伏跪下去,“爷要怪就?怪我,这事儿同我们小姐没?干系。”抬眉一瞧,宋知濯正冷睨着她,她便咬咬牙,望向?榻侧白瓷剔花瓶,“我们小姐从家回?来,老爷给了两块儿红玛瑙,小姐请了师傅来,说是做些头面首饰,叫我拿了几个坠珥样子去给选。我拿过去,谁知人家却?不领情,转背就?将那?样子丢了,我瞧见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赌气在院儿里头跪着,让起也不起,哼,不知是做给谁看?!”

烛火将她高耸的颧骨照得又亮又黄,凹下的腮不知是为谁呕心沥血。童釉瞳将二人看?看?,急色中泛起了泪花,“知濯哥哥,这事儿是怪我,玉翡姐也是为了护我,求你不要罚她。是我想得不周到,我得了好东西,就?、就?只顾着炫耀,没?想到这会伤着周姐姐心。回?头我会去给周姐姐赔个不是,求你不要罚玉翡姐。”

跳跃的光点伴着莺雀叽喳的女?声,将宋知濯吵得头疼,一副心肠硬着朝门外吩咐,“将玉翡拖出去打三十板子。”

门外主事领着人进来,他?则错身而去,途中回?首,对童釉瞳泄一口气,“你也好好儿管教管教你的奴才。”

踅入周晚棠屋里,见丫鬟争围在床前服侍她用?药。她靠在双叠鸳鸯枕上,有气无力的笑一笑,“爷来了?我没?什么大碍,爷不必担忧。”

见她没?什么要紧,好似疲累就?取代了那?些怜惜,他?将眼皮沉一沉,不痛不痒的关?心,“既知道自己个儿的病,就?不该在那?里跪着,有什么事儿也等我回?来再说。”

床架子晃一晃,周晚棠已拖着病躯趿着绣鞋下床福身,“是我不好,我也一时使了些性子,惹奶奶不高兴,心里悔之不及,便在那?里跪着求奶奶宽恕,我是侧室,跪跪正妻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没?思?及自己个儿的身子,反叫爷白担心一场。”

隔着一张案,一时无言,宋知濯将手摆一摆,她便退回?床上去。另有两个丫鬟上来替他?解衣,烛光递嬗而灭,他?疲惫的身子倒向?了温柔暖帐中,浮起来一日的波诡云谲。

困厄的梦中,始终是天子睥睨众生的眼,就?那?样含有深意的笑望他?。他?将目光避开方寸,却?又见赵合营怒而生威的面色,将案一拍,拔座而起,“哼,你我当初舍家赴死地帮四叔夺天下,几不曾想,他?居然会怀疑到你我头上!不过几个小人之言,就?引他?猜忌你我。知濯,看?来这世上,就?没?什么永世安乐……”

黄粱一梦将宋知濯惊醒,冷霜洒满轻帐,他?侧脸一望,旋即掀被而起。动静将周晚棠亦惊醒过来,拽了他?的手臂急问:“爷,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哦,”烛光亮起,照见他?手上忙着自扣犀比,头也不曾抬,“想起来有个急事儿,你自己睡吧。”

一瞬衣摆便掠过了帘下,随之抽走了周晚棠一些力气,她倒回?床上,盯着帐顶复刻繁镂的银薰球,嗅见玫瑰香里不再甘甜,反泛起一丝苦涩,熏落了她一滴泪珠。

另一方帐中,弥散着祥宁瑞金脑,丝丝缕缕萦纡在枕畔两只比翼鸟的翅间。月光罩着明珠恬静的睡颜,随一盏烛光昏昏亮起,她的眼皮亦缓缓睁开。

伴着衣裳淅索,响起她惺忪混沌的嗓音,“你怎么回?来了?哒哒,下去,让你爹上来睡。”

须臾后,宋知濯已倒在枕上,偏着脸嗅一嗅枕间,“一股子狗味儿,我说了多少?次了,别让它上床!”

“狗味儿怎么了?你爱睡不睡,不睡就?下去。”明珠翻一个身,掣一掣被子,转眼又要入那?梦中。欻觉颈上密密麻麻地扫过一双唇,叫她酥痒不止,她徐徐翻身过来,两眼无辜地凝向?他?,“我月信来了。”

有什么的蠢蠢欲动被兜头浇一盆凉水,宋知濯顿觉万念俱灰,翻正了身,盯着帐顶,“早不来晚不来……,要不,你……。”

“打住,睡觉。”

“嗳。”

一线月渐成了一轮弯刀,悬在暗空,星河长寂。浓云渐遮渐散,散开之后,换成了一个浑圆的鸡蛋黄挂在天际。

晨起的哒哒格外兴奋,兜转在宋知濯红艳艳的衣摆边,不时轻吠几声,引得正由丫鬟们伺候穿戴的宋知濯抬起红纹黑靴轻踢它一脚,“去去去,蹭我一身的毛!”

明珠一个脑袋露在捣练图的台屏外,瞪他?一眼,下睨向?哒哒,“哒哒,快出来,你爹今儿肝火旺得很,搞不好就?要揍你,你还是躲着些吧。”

“我肝火旺是因为谁?”

二三个丫鬟听见,纷纷垂眸低笑,宋知濯略微有些不自在,清了两声嗓子,踅出屏外,“吃饭吃饭,我都快饿晕头了。”

两人相执手入了外间案上,早饭业已摆好,叮当的碗筷碰响。宋知濯喝一口奶房莲子羹,慢搁下碗,“我记得,你今儿要替你沁心姐姐去做生辰,到明雅坊去终究不便,我替你安排了。我让人提前去咱们家茯苓街上的大宅子扫洗了一番,又请了戏,下了帖子请你那?沁心姐姐同她一班姐妹,你不用?操一点儿心。你没?去过那?边,一会儿叫明丰套了车带你去,多带几个丫鬟,那?边虽有下人,却?与你不熟,也不大了解你的喜好脾性。”

旋即明珠的象牙银箸便敲在他?碗口上,“嗳嗳嗳,你什么时候这样儿心细,连沁心姐姐的生辰都记得?”

门下侍双侍婵二人互窥暗笑,偷瞄向?宋知濯。只见他?双手撑膝,歪着脸笑对明珠,“你瞧你说这话?儿,吃这些不相干的飞醋做什么?还不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甭说我,只怕连哒哒都记住了。”

坠马髻上一只细绒攒桃花儿向?上扬起,展露明珠一张万里丹霞得意的小脸,“多谢你有心,还替我想着,那?成吧,我就?领你这个情。正好,那?边宅子我还没?去过呢,我晚上就?歇在那?里,你也独守一夜空房。嗨,你瞧我说的什么废话?,你自然不会独守空房了。”

梅香渐浓春思?荡,宋知濯架高了眉凝望她可爱的骄傲,“你这是昧着良心说话?儿,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同你保证,今儿夜里我就?一个人睡这儿了,不信你就?找个丫鬟来盯着我。”

明珠先乐,复将眼角飞起,“谁要盯你?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他?已吃好,接过丫鬟递来帕子揩揩嘴,伸出手将她一个耳垂捏一捏,“我还不够洁身自好的?得了,我夜里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熙州那?边已经开战了,今儿军情大概就?送到了,我保不准还得连夜进宫面圣。”

绣阁相望,明珠接过侍双手上的官帽递予他?,阳光一晃,即见他?鬓上有根白发,“你瞧,你都长白头发了,即便再忙,闲暇时也抽空打个瞌睡嘛。”

他?苦兮兮地回?笑,“衙门里一天不歇,不是军情便是军需军饷,门槛儿都要踏破了。我走了,别送了,你也收拾收拾出门去吧,好好玩儿,别惦记我。”

两厢作别,各自忙开。明珠换了身孔雀绿的鹤纹氅衣,罩一件莺色对襟绉纱褂、松黄的百迭裙、碧蓝披帛,收拾停妥便登舆而去。所带之人青莲自不必说,另有侍双、侍婵、侍鹃、侍竹四人,另乘一辆马车。

不过正午便到得那?边宅子,抬眉一望,绿匾红漆,描了“清苑”二字,门头上早有三名男子迎出,打头一位年近半百,留着黑白相杂的长髯,屈膝行了个大礼,“奶奶大安,小人白长贵,是这院儿里的管家。奶□□回?来,不认得小人,小人也是头回?伺候奶奶,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奶奶宽恕。”

“使不得使不得,”明珠忙叫左右将他?搀起,心内只觉这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些,难当他?如?此大礼,“论年纪,我还要管白管家叫声大伯呢,可不敢叫白管家行这么大礼。”

且行且言间,得知这园子原是先朝一位富商家宅。茯苓街地处城南,背后即是大运河分?支,靠前便是南城最富庶繁华的三条街,景致非常,闹中取静。此地屋宅千金,因朝廷监管贪腐极严,故而这里所居多半是商贾名流之家。

清苑占地六十多亩,门前障立一块高耸太湖石,半掩了园内风光。白长贵引着明珠由右廊而入,过一个月洞门,视野豁然开阔,只见木石倒映,潋滟一片银塘。风动荠荷香四散,朱楼翠阁影相侵①,鸂鶒凫水双双戏,岸花啼露,琼枝玉树。

丫鬟们皆骇异,明珠偏首惊问,“白管家,怎么大冬天的,还有荷花?”

“奶奶见笑,”白管家指端摇指,远目望断,“这湖有两处活水,一是引了大运河的水,二是那?处有个温泉,当初改建院子时,咱们爷喜欢这湖,便阔开了一些。原来这一处是一排廊亭,也说扭捏造作,让拆了。”

“怎么是他?说、不是老爷说?”

那?白管家拈须一笑,引着她前走,“奶奶当心。这园子是咱们爷的私财,老爷也不便说什么。”“他?这么有钱?”明珠瞠目咋舌,脑中回?想起那?搁在立柜里的箱笼,里头像是放着好些字据房契地契,她也从未细看?过。如?今竟不知小小一张单子,竟然活化出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园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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