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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清和殿长廊中的灯盏无声地亮起,将清冷的宫殿点缀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公主寝殿里烛火通明,和瑾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略微模糊的人影,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宁瑞将她一头乌亮的青丝解开,任其如瀑布般在手中倾泻而下,拿起木梳一面轻轻梳着,一边答道:“陛下得知今日御花园一事,责备了露妃几句,可是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了,反倒是陛下被气走了。”

和瑾轻哼了一声,垂下眼睫冷然道:“那个女人真有本事,连皇兄都不能奈她何。”

“露妃有身孕,就是陛下也不得顾忌着些。”宁瑞笑容清闲道,“宫里的女人不就仗着这点得势的机会吗?露妃这么精明,又怎么会放过。”

和瑾面上浮起厌恶的情绪,又问道:“那傅明呢?皇兄可曾说什么?”

透过铜镜宁瑞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手里动作未停,回道:“廷杖三十,黄昏的时候已被逐出太乐府了。”

和瑾怔了怔,继而叹了口气道:“算他命好……”

“他是好了。”不料宁瑞忿忿不平道,“可是公主的流言蜚语岂不是又加了一条?那些不知情的人还不得说是公主在斗琴上输了,向陛下进谗言逼走傅明的。”

宁瑞这么一说,和瑾想了想倒是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我的名声已经洗不白了,再黑一点也无妨。”

她站起来将垂于肩上的发丝拢到脑后,一个灵光闪过,突发奇想问宁瑞:“你说一个女子的名声要差到什么地步会让男人不敢娶她?”

她回过身,眼里尽是戏谑的笑意,可是目光在触到宁瑞紧绷的脸庞时不由地定住了。只见宁瑞蹙起眉,紧抿着唇,一种不必明说就已分明的怒气从她眼睛里散发出来。

和瑾连忙移开视线,干笑了两声道:“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公主!”宁瑞摆出严厉的表情轻喝道,“你怎么可以动不动拿自己的名节说笑,女子当自矜自持……”

“女德第二十三条我懂!”和瑾痛苦地捂起耳朵,为自己一时失言换来婢女翻倍的训诫而头疼不已。她瞥了一眼宁瑞,见她仍自鼓着脸一副痛心的模样,只好四目在寝殿找了一圈,转移话题道:“麦穗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宁瑞没好气地偷偷翻了个白眼,闷闷道:“不知道,没看到她。”

“那即恒呢?本公主不是让他去练琴吗?”

“不知道,也没看到。”

宁瑞话一说完,脸色忽然转白。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就发现公主眸中浮起一股熟悉的威迫感。

那大概就是,杀气。

***

夜里,即恒找了个清静无人的地方躲起来,不情不愿地抱着一把琵琶,对着莲池水面幽幽叹了口气。

月光毫无间隙地洒落在河面上,反射着粼粼的银白色光芒。那些尚未出水的莲枝静静隐于水下,仿佛一只只精灵躲在暗处悄悄看着他。

他将琵琶抱正,尝试着拨弄琴弦,断断续续的响声不成声地发出来,在宁静的夜色中微微荡起涟漪。手指笨拙地在琴弦之间弹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着今日在御花园时傅明健指如飞的琴技,倏地指尖一痛,两根指头竟交错被绞在琴弦之间,擦出一道血痕。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行行出状元,隔行如隔山。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学伶人的一天,作为武者只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羞辱自尊心的了。好在他接受的能力很强,更何况公主懿命在前,他若是放不下自尊心,指不定就连心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女人就是要让男人宠,对于自己在乎的女人,哪怕她让你去死,你好歹也要把自己弄半残。

年幼时的他不懂在乎对方跟弄残自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那个男人春风得意的表情,让他不屑之余仍然暗暗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尽管多数的实践告诉他,男人教导的许多道理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可是他却一直视若真理般铭记于心。

……为什么呢?明明那么讨厌他,明明那么努力想忘掉。可是每每在无意间男人的话语就在脑海中想起,提醒着他如何迎击所面对的困境,简直就像提前预知了他命运的轨迹一般。

真是讨厌。

即恒放下怀中的琵琶,抬头望见皎皎的明月,心静下来的时候他才会试着去回想年幼时的经历,一边想一边重新忘掉,将其压在记忆的最底层。

如今能回想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天地中,山与山一起将他们夹在当中,如同一只巨大的岩笼。空气中蕴含的气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来,山石围成一圈在头顶数十里处微微收拢,而他们在山底仰望着无形中阻在眼前的气网,如卑微而无望的蝼蚁般没有抵抗之力。

落英谷,满山满壁的玉英,清冽的极正之气充斥着即恒整个灰暗的童年。在他所有能回忆起的幼时岁月中,玉英的气像一场永无息止的噩梦牢牢缠缚着他,不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而那个男人就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扶着他不让他倒下,他回头看去时,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容颜在白日的微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他始终想不起男人的容貌。

只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总是与他说很多话。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逐渐适应玉英的侵蚀,他给他讲述中原大陆的形成,上古时代的传说,神明弃世的始末,还有后来中原大陆上一次又一次的纷争与战乱……再往后的他就不会再说了,紧抿的唇角坚毅而冷冽。

当所有能说的故事说完以后,他开始教他学习各种人生道理。即恒满脑子的正理歪理都是在那个时候被灌输的。没日没夜的煎熬中,意识不清的记忆里,都是男人温厚沉稳的语调,侃侃而谈着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沉淀下的智慧。

不论是戏谑,还是得意,抑或是犯傻……男人的唇角总是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冷眼俯视着天地万物,他宽阔的背影在群山屹立之中仍然毫不逊色。

随着时光飞逝,即恒慢慢长大,男人的自负与强横却变成了他新一轮的煎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相互仇视,时常为了一两句话而拳脚相向。这时,他才赫然发现那副能遮住天空的背影中所埋藏的曲折和脆弱,远不是他想象中坚强。

当他决定离开落英谷的时候,男人目眦欲裂的双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凶狠和不以为然的蔑视。

他不怕他的狠戾,但是那份轻蔑的笑意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在往后的无数年月里,那双剧烈膨胀的瞳孔时常钻入噩梦,带着僵硬的死气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令他在夜深骤醒之际,惊觉出一身冷汗……

即恒突然醒过来,尚不清醒的头脑本能地扑起一阵杀意向身后的人袭去,然而一阵熟悉的香气让他蓦地停了手。

麦穗惊恐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她确定在少年眼中重新找到清明的光芒时,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道:“你做噩梦了?”

即恒收回目光,沉默地别过头。

麦穗顿了顿,鼓起勇气在他身边坐下。一股轻淡的米香味随之飘入鼻腔,还夹带着某种熟悉的肉香。她献宝似的从手绢中拿出一只肉包子递给即恒,柔声道:“你一定饿了吧,肉包子吃吗?”

即恒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眸中映衬着皎洁的月光十分透亮。他不禁想起和瑾如水雾氤氲般的眼睛,以及自己据说很容易被看穿的眼睛,相较之下麦穗的眼睛很亮,很清,像透着光。

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希望一般……

心中的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他看向麦穗书中形状圆润的肉包子,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地发现手心里尽是黏腻的汗水,透过掌心的皮肤沁入丝丝寒意。

麦穗二话不说从腰带间取出另一条巾帕替他拭干净,这才将肉包子塞在他手里,态度既真诚又执着。

即恒忍不住笑了一下。

麦穗觑着他面色好转才轻声道:“……谢谢你。”她看着即恒的眼睛,“谢谢你没有杀他。”

即恒怔了怔,咬了一口肉包子道:“我什么也没做。”

麦穗轻轻摇了摇头,温柔地笑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即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正咬着另一只肉包子,痴痴地笑起来。他不觉有些好笑,这个眼里脑子里除了同伴就是肉包子的女子,真的会是太乐府里声望最高的名乐师琴梢?

他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可据和瑾的说辞,他又不好径直开口问。

这一时,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肉香味随清风飘过,即恒抬头看向悬于头顶的明月,月色若华,满溢着倾泻下来,如一道流动的银色光带悬挂在夜空。

他轻轻阖上眼,感受清风拂面的舒爽凉意。不期然怀中一空,麦穗吃完手里的包子便将他的琵琶抱了过去,如怀抱情人一般温柔。

即恒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只见她纤长的手指一动,叮叮咚咚的弦拨之声在摩擦过手指之后发出,温润柔和,却不失苍劲之力。根根细而韧的弦丝紧紧绷在琴箱上,柔软无骨的手指轻抚在刚劲的弦上仿佛随时都会被弦丝切断,拨过琴弦之后所带起的力道却使得弦丝震颤不已,乐声久久回荡不息。右手弹挑之间,左手轻轻搭于弦的顶端,音声一生一息,流动时如莲池中的潜流,进退间若珠玉落盘,灵动跳跃。以柔克刚,刚柔并济,千军万马犹如尘嚣过,万水千山化为绕指柔……好一曲《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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