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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水,越是没有干货,读者要求的更新字数就越多,而更新字数越多,就越难不水,越难出干货,恶性循环,永无止境。

单纯的注水还远非最恶劣的后果。如果说注水是以假乱真,那么从注水的边缘往外疯狂试探、慢慢踏入花式抄袭的边界,就是以劣逐良。在清岭网这样对抄袭容忍度极低的网站,出现一个复制粘贴的大神,也许是个例,是人性之恶,哪怕大喊“要上班又要日更臣妾实在做不到”,也难以得到读者的谅解。但在星辰网,出现一群复制粘贴的大神,大家还厚颜无耻谈笑风生地一致同意“借用个1%完全是行业惯例”,催生这种现象的,恰就是星辰自己。

而读者的要求,对看似一心迎合市场的游戏掌权方其实用处不大。你不想看霸总,可是数据说你想看。你不想看狗血,可是数据说你想看。你不想看无脑爽文,可是数据说你想看。你不想看的一切,数据都说你想看。

你说你想看好作品,数据说,我给你看的就是好作品。

你说,我不要。数据说,不,你要。总之,数据比你更懂你的心。

于是,读者骂作者没水平,作者怨读者没品位,大家在一个狭窄的斗兽场上互相撕扯,不亦乐乎。

“比起这些,”向晨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抄袭只是其中一个小问题。”

他首先选择抄袭下手,是因为它最显眼,最突出,最容易引起大众共情。网文作者的生存环境,只有局中人才体会深刻,读者和吃瓜群众可能连抄袭都不在乎,遑论让他们去关注业内人士的生存问题。

“星辰还说要做中国的漫威帝国,”向晨说,“要跻身世界四大文化产业。扪心自问,就国内网文界这种风气,我们担不担得起?敢不敢让星辰代表我们?这些人谁能代表我们?现在我们能和世界级IP比肩的不是那些最赚钱的爆款网文,”向晨一字一顿道,“而是金庸,是刘慈欣——不是任何一个网文作家。”

“你是想当下一个骨头?”天少问。

骨头指的是骨头传说。骨头传说曾也是星辰网的元老大神,多年前,骨头对星辰网的霸王条款提出抗议无效后,愤然对星辰网开战,掀起了业界一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血雨腥风,结局是星辰网将骨头告上法庭并胜诉,骨头自此跳槽至捭阖网,不少星辰作者也纷纷效仿,离开星辰。胜诉的星辰网元气大伤之下,吃一堑长一智,痛改前非,修改了作者的签约合同。尽管大家都认为骨头是首先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益才怒撕星辰网的,但不可否认,正因骨头此一壮举,才逼着星辰网对作者们让了步,才让后来星辰网的作者享受到了更多的权益。如今这个至少比之前要美好一些的世界,是骨头牺牲了自己换来的。不然,星辰盛典的第一排座位,绝对有他一席之地。

天少,向晨,还有许许多多同行,他们都是骨头牺牲的获利者之一。

“不,”向晨摇头,“骨头还是个玩家,我不想当玩家。玩家没有资格和资本抗衡。”

“所以,”天少盯着向晨,“要以资本的身份入场?”

“对。”向晨说,“没有人做事,所有事情都不会改变。我们是业内人,这些事如果连我们也不关心,就更没人会来关心我们。”

九爷、蓝空这样的天神,他们已然羽翼丰满,具备了足够的能力飞出这个框架,可以去玩一个新的游戏了,而底下那些尚在挣扎的人,连自己都顾不好,哪还有余力去往更远处看?

如若没有改变,一切就会照旧,同样的故事,将一遍遍重演。

又也许,在时代的冲刷之下,一步步走向末路穷途。历史的齿轮,从不曾有“慈悲”可言。

*****

天少看着面前这篇已经被自己改得面目全非的大纲,想再一次修改,却不知从何下手。

在电脑前发了近一个小时的呆后,天少起身,找出被搁置了好一阵子的Kindle。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购买了一本书——《道林格雷的画像》。

这本书不长,放在网文的体量里都不够一本书的免费章,但天少看得很慢,不仅不能像平常那样一目十行,有些地方看一遍没get到,还得翻回去再看一遍。

不过,即便再慢,也只花了他一个晚上。

王尔德不愧是个童话鬼才,他通过如梦似幻的艺术手法,把灵魂的肮脏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呈现出来,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简直过目难忘。

《道林格雷的画像》全文都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小说最后一幕更是简单直接,毫不拖泥带水,几乎就定格在主角的尸体上。但就是那样简洁的一幕,足以令人震撼万分。

这个故事的主角,一个美男子,道林格雷,想以灵魂作为筹码,去交换他更想要的东西——永恒的青春与美貌。

他似乎如愿以偿了,日复一日地沉浸在最美好的幻想中,他青春永驻,可那幅画像却将他灵魂的丑陋披露无遗。他不愿直面自己的灵魂,他想欺骗自己的灵魂。但人终究不可能欺骗自己的灵魂。他可以骗过全世界,唯独骗不了自己。

最后,他在试图杀死自己的灵魂时,杀死了自己。

天少放下Kindle,躺在床上,定定地盯着天花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很多。他想到,《屠神者》的主角杀死了神,因为神欺骗了世人,也欺骗了他。最后,他选择再次打破自己所打破的信仰,是因为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灵魂。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反转。天少当然不是在宣扬迷信,他只是在想,一个人在一生中,对外界、对自我会有多少次肯定和否定?他如何去判断,用什么标准去判断——是外界的标准,还是自己的标准——他是不是对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就是信仰。

天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到电脑前坐下,打开刘哥的对话框,将一个名为“大纲”的文件发了过去。

刘哥反应很快,不到10分钟就回话了,从先前的百脸懵逼升级为千脸懵逼——

刘哥:?????

刘哥:天少啊

刘哥:你怎么越改越回去了呢

刘哥:这个跟你给我看的第一版咋更像了

天少:这就是第一版

刘哥:……

刘哥:天少

刘哥:你这是又咋了

刘哥有理由怀疑,天少当了30年的男人后,突然姨妈觉醒了。

天少:刘哥

天少:我的大纲你认真看了吗

刘哥:当然看了啊

天少:你知道这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吗

刘哥:知道啊

刘哥一头雾水,琢磨不透天少在打什么哑谜,天少却想再问他一句——真的看懂了吗?

这篇《西风不识相》的世界观依旧是玄幻,但比起天少以前天马行空式的玄幻,这个故事的玄幻里融入了很多神学体系。天少写的是彻头彻尾的架空,所有东西都是自己重新设定的,一切隐喻都非常隐晦,然而,倘若对神话与宗教有足够了解,还是不难分辨出那些在故事中浩荡得无处不在的经典元素。

简单点说,这个故事的每一个派系都有其宗教原型,故事的大框架是一场全宗教大战——不论东西方。

这个脑洞天少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当时只是一个模糊而天真的疑问——撒旦和孙悟空打起来的话,谁比较厉害?

那时他还不懂东西方宗教和神话体系的区别,也不懂神仙和妖魔们一般是不跨片场干架的,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就是江湖规矩吧。

天少这回的男主也一反常态,不再是我穷我挫我卑微我废柴我一无所有的开始,然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相反,这个男主出场即巅峰,是最正派的一个派系里的天之骄子,而这个派系号称正义的代表。

天少以巅峰男主为主视角,一层接一层地展开了这场东西方大战,男主本该坚定无比的人生轨迹在这过程中一点点发生了变化,终于,他坠魔了。

男主由神入魔,从一个极端一步步走向另一个极端,最终,他在一场疯狂的毁灭与自我毁灭中肉/体湮灭、精神消亡。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像发神经一样的大纲,把刘哥给吓到了。

天少不知道刘哥有没有真正看懂——主角由神入魔是这个故事的明线,看起来是一场黑暗的堕落,但这个故事还有一条暗线,主角由神入魔后,再由魔入神,肉/体湮灭之时,正是他灵魂觉醒之际。

他最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世界,就在这意义最为重大的一眼里,他闭上了眼睛。

在天少看来,这就是HE。他的主角经历的不是拳头的成长,不是地位、财富、权力的成长,而是心灵的成长。

这是一个神话,这是一个寓言。圣人说三十而立,他刚好30岁,他想在自己的30岁做一件象征着自己而立的事。

天少:大纲我就这么定了

天少:一个偏旁都不改了

天少:向晨说得对

天少:再那样下去,就得写废了

刘哥:向晨?

刘哥:不秋草???

刘哥:他说什么了???

天少:没什么

刘哥:天少,你可别听那家伙放毒

刘哥:你没必要怀疑自己

天少:我没有怀疑自己

天少:我怀疑的是这个世界

刘哥:啥玩意儿???

刘哥现在很确定,天少中毒了,绝对是中毒了。

他上辈子欠了的可能不是天少,而是不秋草——这家伙非得一天天地到处搅人安宁吗?

天少:刘哥

天少:你说

天少:网文就得自贬身价吗?

他当时没能回答向晨这个问题,现在,刘哥也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

天少记得,他20出头的时候,写的东西都还很梦幻,不着边际的梦幻。后来,随着岁数一年年增长,他的经历和见所都越来越多,下笔不知不觉地就会掺进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是连自己也难以察觉。时常一不小心笔锋过重,显露出鲜血淋漓的迹象,读者们当即便会捧着自己的小心肝跟天少哭,吓得天少越来越心惊胆战,以后都得注意着点,将苦涩的东西小心剔除,或者撒上一大把糖让它入土为安。

讽刺的是,如今反过来拦在天少面前的这些读者的审美和喜好,就是他通过一部又一部作品亲自培养出来的。

不是他一个人造就了这样的结果,但这样一种结果的出现,有他的一份责任。

如果天少如今宣称,他已经把玄幻写到了巅峰,他就是国内玄幻网文的代表——至少是其中一个代表,他相信没人会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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