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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亦即启程前一天的傍晚,我换上一件簇新的银红色晚礼服,瘫软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奉珠在头上堆云叠翠。一家人?漂洋过海,辗转三大洲,不是一件小事,加上身负的艰巨要务,光是礼品、服装就忙绿了大半个?月,费尽了心?思。此次出国,振兴用的是政务考察的名头,剩下的几天,便整日马不停蹄地出席各种官方、私人?的饯行宴。

“夫人?,熬过今儿的晚宴就好了。”奉珠插上一朵珠花,看看镜子里的我打气道。

我提起精神点点头,思绪跳过一个?小时后自?家的告别宴,在脑海里勾画出蓝天碧海,海鸟沙滩,滩上快乐的一家人?……

面颊上的微笑浮了一半,奉彩敲门进来,说振兴吩咐送些吃的给我先垫垫底。奉珠接过饭篮,打开瞧了瞧,“二爷真疼夫人?,都是您爱吃的,乘现在没上妆,不如先吃点?”

拜近日宴席之故,食欲缺缺,作为席上的主角,吃只是摆摆样子,回到家又是杂事一堆,常常忙到忘了饿。细心?的振兴发现了这一状况,几日来都会在出门前差人?送来饭菜。其?实,我要想吃,自?会命人?做来,奉珠明白这点,每次收到饭菜都说着千篇一律的话,她知?道,我会为了头句话多少吃下一些。

到沙发上坐好,看奉珠移开插满鲜花的汝窑花瓶,在茶几上摆放好餐具,一一打开盖子,胃里忽地泛起强烈的恶心?,我的脸唰的白了,掩住嘴冲到盥洗室,吐完之后,怔怔地发起呆。隔了一会儿,奉珠同样神色复杂地替我净了脸,扶着我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问道:“夫人?,是请陈军医来瞧瞧,还是通知?二爷?”

有过两次怀孕的经历,心?下明白,瞧与不瞧,结果都是一个?,我定定神,回了句都请。奉珠轻手轻脚地收拾起饭菜,再开了半扇窗以便快点出掉菜气,方悄悄离开。我瞪了好一会儿床上的青纱,乱成?一团的心?才?分解出自?个?的情绪,惊喜,茫然,还有不安。孩子,即使来的不是时候,即使还没得到医生的许可,我仍愿意像有叶儿那样,高兴勇敢地接受他。但是,振兴……我的手指离腰腹两寸处停下,叹了口气,转身拥住被子,放下孩子的难题,不论如何?选择,此次出洋,我都无法随行,而此行关系重大,只能成?功,这一时半会儿到哪找忠心?可靠、熟悉政事、精通西?文之人?协助他?我闭上眼睛,手指冰凉地抓紧软滑的被角,暗中做手脚的,又是何?人?,竟能把手脚伸到我的饮食上?

门扉响动,军靴的疾行声伴随而来,瞬间功夫在床边嘎然而止,与此同时最能安稳我情绪的气息传入鼻腔,鼻翼微微颤动两下,忍着里面难以言明的酸,我睁开眼睛,见振兴双臂微屈撑在我身体?两侧,剑眉紧锁,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本?能地摸索着想要抓住振兴的手,寻求依靠,握住的是陷入床铺的拳头,眼泪终是忍不住淌了下来,振兴托起我抱入怀里,靠到床头,用脸颊蹭着我湿湿的眼角,低喃道:“韵洋,对?不起,对?不起,韵洋……”

见状,想是自?己的泪让振兴误解了,我抚上骨感的面孔,语带哽咽地打断痛心?的忏悔,“不是,振兴,孩子,我很高兴。”

振兴搂紧我,脸部稍稍后移,双目与我的咫尺相望,“韵洋,我知?道,对?不起,我不能,要是,只能让你失望受苦了。”

我细细深深探进那片幽幽不见底的海洋,里面除了痛惜,便是坚定,坚不可摧,牢不可破,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余地。目光被那份坚定弹了回来,震动之余,翻腾的心?绪反而得到平息,振兴的态度本?在预想之中,现在也不是纠缠这事的时候,还有更大更急的事儿等着去处理?,比如接替我的辅助人?选,查找内鬼。

再抬眼眸,振兴眼里的强势已?荡然无存,唯有粼粼柔波。他轻柔地抽出我头上的饰物,解散发髻,温言细语地说道:“韵洋,陈军医看过,不论结果如何?,你好好睡上一觉,一切有我,嗯?”

近似耳语般的一切有我,如带有温温热度的壳将我包裹住,我满是信赖地回嗯一声。身体?被轻轻放回床上,不一会儿陈军医来到床头,反复诊过三次,说:“夫人?确实是喜脉。”

听到喜脉,眼里仍是不可抑止的漾出欣喜,陈军医双目微垂,眼珠在我和振兴之间不露痕迹地转动一圈,收起小枕离座,不再多言。振兴坐回床边,脸上无波地托起我诊脉的手放回被子里,握了握,简洁地吩咐陈军医设法让我尽快入睡,再无言看看我,抽手起身,稳步离开卧室。

振兴的眼神是给我的,里面大书着四字,一切有我;他的举动是给陈军医看的,否决之姿,坚决而不可撼动。陈军医目送振兴走后,站到我床前半步远处,语气恳切地说:“夫人?有喜,属下本?该道贺,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夫人?,这一次,您还是听司令的吧。您生小姐,让司令陪着往地狱走了一遭,再来一回,司令经不起,属下也经不起。请恕属下直言,夫人?要像司令疼惜夫人?那样疼惜司令的话,就不会再冒一次险。”

因身体?的缘故,年龄接近父辈的陈军医成?了我和振兴共同信赖之人?,可他也有蓝鹏飞选择贴身之人?的特点,话少,此番长话显然不全是为振兴的暗示。听完,被振兴安稳住的心?绪再掀波澜,自?己虽不是陈军医以为偷怀孩子,但最后一句,如一记重锤锤到心?坎。或许,这就是我刚刚流泪和不敢细想孩子的原因,只因潜意识里已?然明了,孩子,保不住。

一阵取物倒水的窸窣声后,陈军医过来扶起我,拿过安眠药片和水杯,我怔怔看着那两样东西?,想到不久之后可能吞下的另一种药剂,像喝了□□,五脏六腑灼痛起来。吃下药,躺回床上,陈军医背上药箱道别时,我忍着灼痛,道出自?己的答案,“待会儿您见着司令,请您告诉他,这回,我会听他的。”

陈军医默默地点点头,我乏力地合上眼,其?实,自?己很想狂奔出去,躲开吞噬神志的寂静,门口吧嗒一声,屋里并未陷入自?己害怕的沉寂,轻轻的靴声,敲打起耳膜,我紧紧抓住肩头两侧的被沿,将灼痛难耐的身躯卡在被里,疼惜,振兴也需要疼惜呀。

经过一番心?理?调整,两人?再见,眼眸中都多一份平静。“安心?睡吧,事情群生去处理?了,我守着你。”振兴说话间,两人?的手默契十足地握住,十指相扣,枕在我的腮边。

合上眼,贴着眼角的手背被睫毛来回地轻扫,许是有孕,陈医生给的剂量不大,腹中又塞满了千言万语,哪有睡意?没过多久,床铺动了动,振兴与我头挨头、肩并肩地躺下,“老婆,再过几年就好了,大河有水小河满,咱家的羽翼也丰满了,再忍几年,老婆,你想要的,会一一有的,……”

振兴絮絮的话语带我跳出伤困,随他展看美?好的新天地,美?好得让人?沉醉,手背上睫毛扫动的频率越来越慢,不料奉庆在屋外的一声高喊将我从混沌中拉出,“我要见夫人?,我有要紧事儿,一定得跟夫人?当面回明。”

我心?里暗忖,奉庆找我,多是为了晚宴的事,便拉住脸孔紧绷的振兴,让他放奉庆进来。晚宴由我一手操办,有些事儿,别人?是弄不清的。房门一开,奉庆没给振兴行礼,跌跌撞撞直奔我的床前,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夫人?,小的恳请夫人?原谅,药是小的换的。”

因换药之事生出的不安,一下子变成?满口的涩,奉庆做这事,只有一个?理?由,柳姨娘。振兴捏紧的拳头,狠狠砸向床头柜,砰的一声,床头柜上的台灯歪倒,滚落下地,再砰的一响,碎裂开来,门口即刻冲进几个?提枪的卫兵。

奉庆的身子哆嗦几下,磕起响头,“小的都是为了老太太啊!二爷,老太太也是为了二爷您,眼看着您就要满三十了,只有一个?小姐,老太太急啊!常言说,知?子莫若母,老太太知?道二爷不敢让夫人?再生孩子,也知?道二爷不会纳妾,只好用这法子,算算日子,夫人?的身子也复原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就让小的在开春后给夫人?换了药,盼着二爷能在三十岁时得个?少爷。”

振兴揪住奉庆的衣襟,怒道:“我妈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滚,现在就给我滚出蓝家。”

卫兵上前架住奉庆,往外拖去,奉庆撑直脖子,蹬着腿喊道:“小的不糊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的不想让二爷做个?不孝子,夫人?,您也不想吧!”

奉庆进蓝家二十载,一直跟振兴母子交好,为了我撵了出去,振兴心?里未必好过,柳姨娘只怕又会惹出更多的事儿。我起身下地,摇摇振兴发凉的手,“这属家务事,还是我来吧。”说完,急步赶出卧室,命令卫兵放开奉庆退下。“奉管家,这次,我做主了,事情不再追究,但绝没下次,明白吗?”

奉庆听了噗通跪下,如捣蒜般地磕起头,见状,心?里虽满是怨,仍是不忍,弯腰扶住他,“二爷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您清楚,事情到这儿就打住,大家都别往心?里去。再有,现在可不比从前,别自?作主张,一家子瞒来瞒去,会坏了大事。”

送走掩面而泣的奉庆,进到卧室,见振兴沉着脸,端坐在床头,一手握拳搁在床头柜上,一手撑在膝头。我捧起拳头,轻柔地吹吹红肿之处,“你呀,都说快三十了,怎么倒成?了毛头小伙了呢?你赶走奉庆,自?个?一走大半年的,想累死我呀?”

振兴脸上的咬肌动了动,抱起我离开满眼碎片的床头,脚步沉沉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停了会,探身从茶几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朵殷红的玫瑰,“韵洋,我一直欠着你一件礼物,现在补上。”我瞧瞧玫瑰花,再看看没有丝毫浪漫之色的面孔,上面不寻常的郑重,让我静静地坐直。“韵洋,谢谢你,谢谢你生下叶儿,让我能听到世?上最美?妙最动听的称呼,今生得以圆满。韵洋,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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