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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州汝县,一个缔造了传奇的地方,当年先帝从天而降,正是摔在了这里。先帝着陆的那片小土坡如今已成为闻名遐迩的古迹,此乃汝县第一胜地。第二胜地是城外蓬莱山的郦王大墓,环墓而生的池水开满红莲,由皇家护卫看守,并流传一段可歌可泣的爱(wang)情(shi)故(ba)事(gua)。

马车路过那片小土坡,其上立有一块刻满先帝殊勋茂绩的石碑,四周种满了浮夸的花木,正开得骚气。

每逢清明人们都会来此上香,以表对先帝的缅怀,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并说说先帝的八卦。

安逸记忆中,小爹并不喜欢先帝,每遇不顺,小爹都会来坡上朝石碑唾弃,然后逞心如意的回家。因为小爹是郦国人,先帝打败郦王,合并郦国建立大周,小爹有故国情(pi)怀(qi),他表示理解,只是多年过去,不知石碑被小爹的唾液腐蚀成什么模样。

车夫:“先生,你家在城内何处?我好送你到家门口。”

“你沿路问,一间叫‘早登极乐堂’的药房,城里人无人不知。”

车夫钦佩道:“…药堂起这个名字,想不刻骨铭心都难。”

马车驶入了城中。那年走时小县城还是石卵小路,如今已是青石大道,路两旁阁楼淋漓,前方是正在建设的市集,规模看来约有五百亩地,东面的城河上,县太爷正指导民工拆卸朽桥,重筑新桥。官府忙忙碌碌,百姓倒悠闲自得,洋溢笑容,看起来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政通人和,百废待兴,日新月异,欣欣向荣。

车夫感慨:“做我这行的走遍大江南北,每当故地重游总有隔世之感。开运河、建水库、修大路…大周正如日中天呐,庆幸我娘把我生在盛世。以前跑商多难呢,现在几方便。”

“虚的。”安逸冷漠道。

“先生为何有此见解?”

“大周建国未及三十年,尽搞这些耗钱的东西。国库一空,外敌一旦入侵,这些高楼大厦都将是柴火。步子迈太大都不怕扯蛋。”他不知郁泱猴急个什。

“先生,你家到了。祝团团圆圆,阖家美满!”车夫掀开帘子,替客人欣喜道。

安逸下了马车,已经是傍晚。家还是那年模样,干净整洁,地面上的石砖擦得锃光瓦亮,因为小爹有洁癖。还能把石砖擦得瓦亮说明俩老头身子骨不减当年,依旧身强体健、宝刀不朽。

安逸走进门去,堂内空无一人,转去院落,稀稀疏疏的晒着新摘的草药,还未收拾。再进里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灵位前,穿着简洁大方,头上还未有一丝白发,样貌还如四十岁一般,不曾老去。

老头是一个瞎子,摸索着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上。安逸才记起来,今日是曾祖父忌日。记得年少时曾祖父待他极好,连去世前都哄他开心,挨打时护着他,在外边弄到好吃的点心也悄悄捎给他,但记忆中小爹跟曾祖父相处得不怎么融洽,成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只是曾祖父去世那天,他那不争气的小爹居然嚎啕大哭,大有“汝去兮,吾孤独求败”的沮丧。

安逸回忆当中,潸然泪下,而那边…

“作死的老头,年年供着你奉着你,你这么疼那不知归家的小杂种,怎不教他滚回来,我等于白养了儿,我不痛惜,你就不怕无人继承香火吗!”

小爹还是那副鬼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小爹名字安静,性格的确安静,老爹名字安慰,人如其名,小爹不安静的时候老爹就不得不安慰小爹。

“爹。”

安静当即一怔,呆若木鸡。片刻,把燃烧的香拔了出来,把火星碾灭,冲灵位道:“得,没您老事了。”

然后迈着急急的碎步,瞎走过来。

安逸怕他撞上事物,连忙迎上去。安静一把捧住安逸的脸,颤抖的手抚摸面相,辨认是否是他那不孝儿。结果是,当即一巴掌呼上去:“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干什么,我还没死呢!”

“抱一抱,不闹。”安逸紧紧抱住小爹,久久不愿放开。

安静推开安逸,把孩子全身摸了一遍,松了口气:“还好四肢健全,等等…你的右手怎么了?指骨碎了…”

“不碍事,不小心摔的。但我左手好使。”

“你!”安静指着安逸鼻头警告,“我最讨厌残废!我眼盲,你老爹是个哑巴,你若再废一根手指头我废你一个人!”

门外传来一段有旋律的风铃声。每每听此,安静就知道安慰回来了。

安静不用看就知道,见到安逸的安慰已经傻愣了,破口凶道:“看什么看,还不去河边打鱼,想让你儿子吃素呐!”

风铃发出激烈的声音,仿佛在说“遵命”。

“提两大桶去。”说话时,安静一直把着安逸的手脉。

安逸放心了,老爹还那么精神奕奕,包容并溺爱着小爹。

安静:“你脾胃不好,老子待会给你开一剂药。今晚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这几年干了什么,一封信都不来。我可听说了,你在修云寺当了和尚,班姝案是什么回事,皇帝又欺负你了。”

“爹,我失忆了…”

天色暗了,安慰推着一辆马车回来。车上四只大桶装满了鱼,是他方才蹭着夜色在一个偏僻的池塘下网捞来的。

自从大周禁鱼,水里的鱼泛滥成灾,一网下去随便能打上几百尾。

三人鬼鬼祟祟地把水桶抬进厨房,倒进一个大大的浴缸。

安静:“猴子,想怎么个吃法随便提。”

安逸不客气:“统统来一遍。”

安静:“英雄所见略同。老尉,去买辅料来。”

安慰唯命是从,还没来得及正眼看儿子,也欣喜被呼来唤去,急匆匆地跑去市集,转眼气喘吁吁的满载而归。

一次性宰杀那么多条鱼,被逮住定会被游街示众,三人赶紧把大门栓得严严实实。

安静坐在凳上,执着盲人杖,大有我眼瞎我弱我有理的脾气,颐指气使道:“赶紧生火,别老让我催你。”

安慰又紧接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

安静悠闲地从橱柜捧来一坛腌好的酸黄瓜,道:“我们先开开胃,别理你老爹。”

说时,有人急促地敲门。三人一怔,抬起木板将浴缸盖住。安逸转去打开大门上边一个可以活动的小口,向外探去,问道:“是谁?”

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门外知县看清了门内的面孔,惊讶道:“阿逸你回来了?正要找你。还没到戌时你们家把门掩这么紧干嘛,放我进去。”

安逸回头朝两爹做了个手势,示意没什么问题,然后故作恼火朝知县凶道:“你睡女人大敞着门?等等,我穿衣服。”

三人把厨房收拾了干净,然后开门接待知县。

知县一进门,打量了一会爷们仨,好奇道:“你们仨一起睡女人?”

安静不耐烦:“你这样破我们的好事不厚道。”

知县朝里屋喊道:“姑娘,你要是被他仨强迫的,可以跟本官说,本官替你做主。”

安静:“有屁快放。”

知县从怀里取出一份诏书,递给安逸:“朝廷下的急件,要你们家安逸赶紧进宫。”

安逸尾椎一紧,连忙查看诏书,问道:“太后批的还是陛下批的?”

知县:“陛下还没回宫,是太后批的。”

“陛下没跟驸马一道回都?”

“没有。听说太后生气了。”

安逸托着额头,乏力地撑着桌子,浑身没了力气。安静把上安逸的脉搏,明白猴子是害怕了。

安静问知县:“你可探到什么消息,太后为何要诏我儿进宫。”

知县:“听说…匈奴来和亲。”

安逸抬起头,疑惑道:“和亲?大周没有可嫁的公主。”

知县:“啧,匈奴护于指名道姓,要安逸你呢。”

……

安逸觉得自己在做梦。“娶我?”

知县嫌弃地点点头。

安静气炸了,一把拽住安逸头发,发怒道:“你个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你勾引人家了!尽不给老子省事!说,跟护于什么时候的事。”

安逸打开安静的手,反驳道:“谁勾引他了,这事我们待会再谈。”转向知县,“你还有什么事要说,没事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

知县拽住安逸手腕再三叮嘱:“你老爹胡来我不管,你现在是护于的人,少惹事。”

“懂了懂了,你先回去吧。”

安逸把知县推了出去,刚要合门,门板当即被人一脚踹开。安逸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哪个混球!”

只见头戴帷帽的人闯进来,横冲直撞,进了院子冲进里屋,转了一圈出来又转去储藏室,像在搜索什么。

安逸当即看出了猫腻,暗暗地挪到厨房门口,悄悄扣上小锁。

那人瞥见安逸的小动作,忙走过去。安逸见状展开双臂挡在厨房门口,眼前的人要知道他们在蓄谋杀鱼,笃定诛九族,没毛病。

安静听到动静,问道:“来者何人?”

安逸不想吓到两位老人,吞吐道:“当官的,一个…嗯…老同窗。”

那人一手掐上安逸的颈项扣到门板上。安逸能嗅到他身上腾腾的杀气,却毫不示弱地昂起首,隔着帷纱直视那人的眼睛,跟那人杠起来。“你很不礼貌。”

那人一手把安逸甩开,破门而入,在厨房搜寻了一遍,然后注意力转移到发着水击声的浴缸。安逸头皮发麻,连忙跑过去踩在盖板上。

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人指着安逸鼻子:“你下来。”

安静感知那人来势汹汹,又是官员,想来是儿子的死敌,正来揪儿子的把柄。他绝不能让那人知道他们在烹鱼全席!

安逸一脚蹬在那人胸膛上,左手握住砧板上的菜刀示威道:“别过来,我可不怕做千古罪人。”

那人眼疾手快,拽过安逸打了个横抱放在一旁座椅上,竟没把安逸扔地上,然后只手掀开木板,活脱的鱼当即跃起来,甩了那人一身的水。

那人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屋子…没有女人。

爷仨如闯大祸,僵直在了原地。

许久,安静强行解释道:“观赏性鱼,养得肥肥壮壮,老夫最疼爱它们了。”

凭郁泱对他的恨,能饶过他?安逸放弃了挣扎,默默转去一旁盛了碗饭,坐到饭桌前啃起腌黄瓜:“爹,最后一顿饭,我们仨好好叙叙。”

一句话怨念极深。

郁泱知道,他把安逸回家后的第一顿合欢宴搅黄了。

爷仨一声不响地围坐在饭桌前,和谐地吃着晚饭,时间仿佛静止,将郁泱一人搁置一旁。

安静伸手抚过安逸的额角,尽是冷汗。把他儿子吓成这孙样,看来是不得令那人好过了。安静往安逸碗中添满腌黄瓜:“你现在是护于的人,多吃些,白白胖胖才惹人喜欢。”

意在暗示那人,如今他家安逸身系两国亲疏,是举足轻重之人,别说吃几条小小的鱼,吞一条河也使得。

安逸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道,“小爹,咱俩去散散心。”

“好。”

爷俩出门,安慰无辜地坐在原处,麻丨痹地背对着来历不明之人。许久,才走到柜台前,抄笔写下几字递给郁泱:“安逸若得罪了先生,我赔不是。”

郁泱心头一时不是滋味,又静默了许久,取下帷帽:“我…是来…”

不知所措时忽然灵光一闪,猛地从浴缸里打捞出一条肥鱼扔在砧板上,拔出佩剑三刀两砍将鱼剁成八块,声张道:“之前跟你家安逸发生了点小矛盾,我是来跟他道歉的,你瞅。”将鱼剁得稀巴烂,以示诚意,“我也喜欢吃鱼的。”

安慰看得是一愣一愣的,总归是心安了,毕竟不是自己先下的手。又写来一张字条:“安逸不懂事,先生别往心里去。”

郁泱:“原是我莽撞,搅坏了安逸和二老的好心情…”

安慰想了一计,既给郁泱台阶下,又把郁泱拉下水:“你既诚心跟安逸道歉,不如我们把鱼煮了,给他一个惊喜。等安逸吃饱了,自然气也消了。你剖鱼我来煮,如何?”

亏如此狡猾的老头,才养得出安逸那种奸诈泼皮的儿子。郁泱咽下一口气:“成。”

另一处,安逸引安静走到无人的小树林,扶安静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四下无人,只听得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父子俩遇到棘手的事而独处时,完全是另一种气度,像在灵堂上摆出死人脸,花花草草立马肃然起敬,异常庄严肃穆,甚至有点神圣。

安静开门见山道:“他是谁?”

安逸:“一个不怎么要好的同窗,不会有什么事。我在疑惑护于的提亲。”

“你跟护于有过交集?”安静心思缜密,倘若儿子跟护于无缘无故,那问题就大了。

安逸:“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匈奴求和亲,单于来朝时带着护于,那时护于才九岁,我背过他。”

安静揉揉眉心,道:“护于既然要你,私下寻你便可,何故劳烦朝廷召你。既然劳烦了朝廷,并且以这样的理由,想必单于是知道的。那问题来了,古今中外,皇子皇孙娶男妻都不是光彩的事,单于为什么会答应护于,是放纵护于还是另有阴谋。你想过没有?”

不假思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匈奴觊觎我大周江山多时…我会去。”

安静坚决反对:“可我不允。”

“我明白爹的心思,可太后的意思我估计推不掉了。一介草民能平息的干戈,朝廷何乐不为呢?”

安静:“可这是平息干戈还是图谋不轨?你还太年轻。”

“无论是平息干戈还是图谋不轨,都应去。躲不过的何必烦恼,我带父亲出来,是想父亲辅助我,给我一些见解,而不是阻挠我。”

安静怒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父亲?你才回来几刻,朝廷一封诏书下来,父亲都变成空气了吗?你自翰林院念书,一年至多回家两次,一个失忆,离家七年,这次匈奴和亲,你是打算一去不回了吗!”

“我心里有你们。可你教过我,家国第一。”

“你!”安静想骂他愚笨,又软了下来,“是我教错了你。我原想你一飞冲天,光耀门楣,可我越来越老,始知阿公的话是金玉良言。一世安逸好,我们爷仨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别去掺合了。”

“纵使不和亲,我也会走,像太公一样独行天涯、四海为家。”

安逸透过枝丫望着清明的夜空,想起幼时太公带自己到山岗上玩耍,俯瞰城池,跟他说过一席话。

——阿逸,你认为天下是谁的天下?

——天下是皇族的天下。

——谁是皇族?

——太后。

——不,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阿公,什么叫天下人的天下?

——心怀得了天下,你就是皇族;置身朝堂之外却能操控朝起朝生,这就是皇权。你父亲不懂,你现在也不懂。可他某天起好似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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