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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一瞬间吓得恍惚,拼命扒着脖子上那只大手,艰难说:“轻点……要钱有钱……”

这洞里真特么有法海,没人提前告诉她一声!刚踏一步,就被一把?抓了进去!

但这人明显不是劫财。他的手臂反而收紧了些,咧着缺了半口牙的嘴,目光灼灼,看着苏敏官。

“义兴轮船的老板?”他低声问。

苏敏官面容绷紧,冲着他来的。

他手指稍微一蜷,就见那大汉面容凌厉,作势将林玉婵脖颈再收紧一分。

苏敏官立刻张开?双手,眼中闪过慌张之色,颤声道:“先把?她放了!”

彪形大汉见他惊惶,不由狞笑,戳一下?林玉婵后背。

“这是你什?么人?”

他接近三十?岁年纪,面相其实并不凶恶,但身上有一种常年杀戮的气质,即便五官端正摆好,给人感觉也是杀气腾腾。嘴角两端向下?撇,好像随时能生出獠牙,把?跟他作对的虾兵蟹将串成海鲜串。

林玉婵拼命镇静,想用胳膊肘向后打他,完全用不上力?。想用脚踢人,那大汉轻轻一提,她几乎悬空,难受得要?死。

只好放弃挣扎,用力喘气,咬牙说:“不、不认识、就、就凑巧一起下山……”

那大汉冷笑。不认识的青年男女,哪就随随便便“一起下山”?

鬼才信。

他在此处蛰伏一整日,洞外?就听到他两人的调笑声,现在说不认识?

再见了苏敏官神?色,心中了然。他一双眼睛只盯着苏敏官,苏敏官略微一动,大汉就瞪出一脸警告之色,反而将?林玉婵箍得更紧些。

他手长脚长,站起来能碰到洞口,但细看之下?,手臂其实瘦得几乎没有肉,全靠骨头里的蛮劲,将?她制得无法动弹。

苏敏官低声道:“是生意上的事吗?可以好好谈,莫殃及无辜。你先松开些。”

他慢慢解衣衫,示意并无刀具火器。

两人乘兴来游寺,确实没带任何军火。然后他举起双手在脸旁。

大汉狰狞地一笑。

“倒是爽快人。在下姓洪,想求船老板行个方便,不知你肯答应么?”

苏敏官立刻道:“什?么事?”

“借你的船。运几个人。”

苏敏官飞快瞟一眼林玉婵,神?色紧张,“好。时间地点。”

林玉婵心脏快炸,隔着五尺远,飞快朝他使眼色,拼命小幅度摇头。

三思啊小少爷!还价啊!这人没安好心!

她觉得那栈道就是这人破坏的,专门把他俩往法海洞里引!

但是她喉咙卡着,说不出来。

苏敏官毫不犹豫:“都可以答应。先把?她放了。”

大汉也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目露鄙夷之色,冷笑一声。

“把?你船上乘客清空,”他粗声道,“载我三百兄弟,等平安到汉口,我便放了你女人,好聚好散!”

苏敏官轻轻摇头,依旧举着双手:“足下饿了多久?我身上带得有枣泥糕。她身体不好,你现在就放。剩下的我都答应。”

声音低缓,带着些许暗示。

大汉冷笑道:“以为我信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奸商!你现在就带我上船!”

又看到苏敏官解开的外?袍,想到自己衣不蔽体,必定惹人注目,补充道:“再把?你外?面衣服给我!”

说着把?林玉婵往胳膊底下?一挟,起身就走。

苏敏官急道:“她真的体弱,会晕的!”

大汉低头,骂了一句。

那姑娘真晕了!软绵绵的挂在他手臂上,全身重量往下?坠。

他被饥饿折磨几个月,能逃到镇江已经用尽了体力?。在低矮的洞里俯伏太久,猛一起身,有点晕眩。

几十?斤的一个小活人,还真有点提不动。

大汉依旧卡着她脖子,改口:“你起毒誓,用轮船载我三百人进汉口,不许报官不许声张,全程听我指挥……”

苏敏官半垂下?眼睫,点点头,脱下自己外?面长袍,搭在右胳膊上送过去。

“苏某愿听洪……”

他顿了顿,抬眼看那大汉。

“洪春魁。”大汉盯着他的嘴,终于说了自己名字。

“苏某任凭洪春魁壮士差遣轮船,不报官,不声张,”他低眉顺目,慢慢说,“如有异心,让我祖宗十?八代不得安生。”

洪春魁再次鄙视这个色令智昏的船老板,嘴角挂着警惕的冷笑,一手接过衣服披上,一手将?晕倒的姑娘丢还给他。

小姑娘半途睁了眼,朝苏敏官伸出胳膊。

苏敏官左手将?她扶稳,紧接着右手倏地一扬,外?袍原地起飞,将?洪春魁的面孔糊个严实。左手握拳跟上,对着他太阳穴的位置狠命一击!

陡然之间,方才他那软弱神态无影无踪,眉眼间冷冽而锋利,眼眶微微赤红,喘息着,压抑着潮涌般的愤怒。

洪春魁一下?成了没头苍蝇,刚要?伸手扒拉衣服,咚的一声,软软闷倒在地,脑袋砸在洞口外面的泥地上,慢慢晕了过去。

苏敏官纵身扑上,再补一拳,麻利将外?袍内翻外,捆住他双手。

然后一把?将?林玉婵拉进怀里,轻轻触她的细脖颈。

“伤着了?”

林玉婵咳嗽出眼泪,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就是有点难受……”

苏敏官松口气,想想她方才那说晕就晕的机灵样,确实没真吓坏。

他的小姑娘,见多识广,胆子很大的。

但是,伴在他身边,多受了多少无谓的罪。

他用手指轻轻拭掉她额头冷汗,又蹲下,细细查看她从头到脚,的确没真受伤。

林玉婵有点不好意思,在地上蹭着双脚尖,小声说:“方才我以为你真的要?答应他,把?船给出去呢。”

伪装示弱是他的强项。一上来就显得好像为了这姑娘昏头胀脑、万事不顾的样子,让那洪春魁迅速踏入了轻敌的陷阱。

“怎么会。”

苏敏官微微笑,沉默着拉平她的衣襟,抹掉她脖颈腕上的脏手印,紧紧抱她许久,直到对面胸脯里的小心脏,重新平稳地跳动起来。

他忽然又认真说:“但,若真是万不得已,我也会考虑。”

洪春魁一路逃亡,整个人在泥水里不知滚过多少遍,江边的娃娃鱼都比他干净。还敢碰她。

还敢用那双粗粝乌黑的手,扭她细细的胳膊,扼她柔软的脖子。

思及此处,他满心无名火。眼看地上的大汉微微动弹,他说:

“阿妹,站远点。”

苏敏官单膝跪下,膝盖压住洪春魁胸口,指间寒光一闪,一枚剃须小刀片顶了大汉的喉咙。

“挺有本事啊?”苏敏官阴沉沉喝道,“算计小姑娘?”

他懒得轻手轻脚拿捏度,剃须刀重重推进颈肉,拉出一道小小血印。

洪春魁在眩晕中挣扎,张开?眼,眼眶裂出了血,脖颈刺痛。

他愤怒得满面肌肉都扭曲,大叫一声:“你发誓了——”

砰!又是一记当头重拳。苏敏官余光一瞟,林玉婵适时偏头,有意不看他暴戾的样子。

“敝人先祖睡不安生,今晚会如约找你来聊天的。”苏敏官冷冷道,“你是太平军的人?”

洪春魁满头乱发,前半边脑壳百草丰茂,是个标准的“长毛”。林玉婵刚进洞口就被他一把?薅住,没能见到他的真容。苏敏官一看见这模样,马上就反应过来此人身份。

洪春魁被他叫破,并不慌乱,反而脖子一梗,哑声骂道:“老子正是!送我见官领赏去好了!奸商!官妖!清妖走狗!……”

苏敏官微微冷笑,等他骂完,才轻声问:“从江宁逃出来的?”

洪春魁脸色一变,骂声戛然而止。

“江宁围城多时,里面想必很不好过吧?”苏敏官冷静地盯着洪春魁的双眼,轻声猜测,“有人想守,有人想逃。你不愿守,寻到小路逃出封锁圈,一路潜来镇江埋伏,想劫我的轮船,给你的手下?们拼一条活路。”

洪春魁铁青着脸,因着方才那几下?当头重拳,瞳孔依旧有点失焦,手脚无力?动弹,喉咙里发出浅浅的呻`吟声。

“洋人的船不敢劫,况且就算抢到了也是语言不通。所以选中了我,苏某深感荣幸。”苏敏官眸子里寒光四射,嘴角挂着辛辣的嘲讽,“你料想我已经疏通了湘军的关节,通过江宁时会比较顺利。至于船上原来那几百乘客,不如放归乡野,任其自生自灭——不,若你真的控制了我的船,大概会把?他们全部灭口沉江底,反正都是清妖走狗……至于相助叛匪的义兴船行,事后被官府如何清算,也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

洪春魁面露冷笑,默认了苏敏官的猜测。

他跟着太平天国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场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有那讲道理的工夫,人早被射成筛子了。

苏敏官的声音好似冰封之水,平静下?面蕴含快要?爆发的力?量,“洪春魁,广东人,洪秀全同族,天国干将?,封瑛王,人称三千岁。瑛王殿下……”

洪春魁脸色突变,无谓地挣扎两下?。他于语言方面极有天分,镇江当地口音说得纯熟,却不料这人将他老底揭了个遍!

苏敏官深深看他一眼,“瑛王殿下,其实你今日若是以正常的方式找到我,大家好声好气的商量,看在久闻大名的份上,我或许会帮你一把?。我的船上确实还有一些船工空位……”

洪春魁听到他最后语气似有松动,又骤然眼露希望之光。

“你、你是……”

“可惜你上来就选择了最下?三滥的法子,用一个体弱的姑娘逼我就范。或许你们在江宁城里孤守太久,自诩上帝天兵,而忘记了城外的那些妖魔鬼怪,其实是跟你们一样的男女众生。忘了他们其实也会讲道理,也会有恻隐之心,也会有反叛的勇气。”

苏敏官站起身,嘴角挑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所以,抱歉。我有力?无心,不想帮忙。你们并不是什么天命之子,起事失败,身败名裂的人太多了,你们要输得起。”

他本就没什么宽阔如海的心胸。阴沉的大海里风高浪急,驾好自己这艘小船已经不容易,还管别人。

况且,要?不是洪春魁饥饿狼狈,能让他一拳制服,他的小姑娘不知要多遭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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