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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是麻木围观的群众,此时?却显出异样的神态。为什么这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凶巴巴的?

王全脑子还没?推理出所以然,身?体不自觉打个寒战。

一个裁缝铺店主,套着套袖,握一块磨剪刀的油石,朝周围人说?:“就是这个人!”

随后,又是几?个年轻汉子踏步上来?,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着王全。

他们服装各异,都是各行?各业里最寻常的小人物?,不知什么来?头。

一个绸缎庄伙计朝林玉婵拱手,和蔼问道:“姑娘,可伤着了?这人跟你什么仇?别怕,有?咱们湖广同乡会,不会让你被外人欺负了!”

王全目瞪口呆,不由戴上眼镜,随后发现?镜片全碎了,什么都看不清。

他初来?上海几?个月,自以为摸清了洋场规则。谁知今日,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海关的人怜香惜玉,向着她也就罢了;她不知从哪买了个奇形怪状的保镖,他占不到便?宜,也可以忍;可为什么这许多身?份各异、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居民店主,也都站在她的一边?

湖广同乡会又是什么鬼?为什么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一瞬间涌现?许多人?

他也是广东人啊,为什么没?人通知他参加?

任他想破了脑子,也想不出,一个身?价十五两银子的死妹仔,为何会有?这般人缘。

为何,会有?人像对待自己?的姐妹一样,跟一个贱籍奴婢嘘寒问暖。

有?几?个壮汉已经将林玉婵护在身?后,扭住王全的仆人,指着王全鼻子质问:“你到底什么人?纠缠这姑娘,是何居心??”

王全欺软怕硬,不自觉的语气?有?点萎:“我、小人是这妹仔的主人……”

咚!

没?等他说?完,一记警告的拳头已经落在他手中?文书帖袋上,袋口大张,纷纷扬扬的纸片乱飞。

这可是跟海关的巨额合约。王全连忙撅着屁股捡。

在广州时?,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大掌柜,眼下连捡个东西都没?人帮忙。

等他起身?,面前矗立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伙计,明显是刚刚赶来?,胸膛起伏喘气?。

“这位老板,”他皮笑肉不笑地?一作揖,号服袖子上绣着“义兴”二字,“这里是租界,文明地?皮,不兴大呼小叫。阁下再乱来?,小心?进巡捕房吃大棍。”

说?着嘴一努。果然有?几?个巡捕扛着大棒巡逻。其中?还有?个洋长官,腰间挂着手铐,在路边笑眯眯看戏。

并没?有?过来?干预的意思。

王全张口结舌:“你、你是她什么人?”

他也是几?十年的大掌柜了,有?识人的眼光。这义兴伙计一看就不像是遵纪守法的那一款,多半在道上混过。

难道……这就是林八妹背后的金主、大树?

“鹏哥鹏哥,”林玉婵彻底占据主场,心?跳渐渐平复,乘胜追击,小声说?:“这人骚扰我,非说?认识我们,说?我犯法,要拉我去衙门。要不是有?这位黑姐姐出手相助……”

对石鹏,她可以稍微透点底。

石鹏脸色一臭。林姑娘这暗示简直一目了然。那句看似无心?的“我们”,表示这眼镜茶商跟苏敏官大概也有?过节,不能不防;至于“犯法”……

谁没?有?点犯法的前科呢,绝不能让他说?出去。

苏敏官不在,石鹏全权拿主意。

而石鹏禀性难移,对付这种流氓无赖,也有?个很简便?的流程。

石鹏给林玉婵一个“明白”的眼神,喝令几?个义兴伙计,把王全连拉带架,推搡着路上走。

“来?来?,请到商号里细谈,别为难这姑娘。”

王全绝望地?扭着脖子,这些年的憋屈苦闷瞬间上头。望眼欲穿地?看那个洋人巡捕。

洋大人诶!这都不管?

这里是租界,不是大清地?界。洋人不是讲规矩、讲法制么?不求为民做主,起码不该眼瞎吧?

他可不知,巡捕房逢年过节都收义兴的礼,方才又被石鹏塞了几?角银元。看看这里既没?见血也没?群殴,不过是几?个华人菜鸡互啄,谁耐烦管这闲事。

王全被簇拥到最近的一间义兴加盟商铺——裁缝铺里。过不一刻,又被簇拥着出来?。

石鹏挥着几?份手写文书,满面笑容:“这就对了嘛。这位小娘子和阁下素不相识,是你眼镜太花,认错了人,这才上去拉拉扯扯。如今你也承认是误会了,情愿赔礼道歉。以后若是敢上衙门颠倒黑白,这保证书就是呈堂证供,这里的左邻右舍都是见证人——瞧,您的手印儿在这,做不得假。要再检查一遍吗?”

巡捕刚才瞎眼,此时?却忽然重见光明,也追上去痛打落水狗:“不知道租界的规矩么?再闹事,小心?吃外国官司!”

王全心?如死灰,不敢看林玉婵,咬牙切齿好久,才道:“好,好,如今你有?本事了!反过来?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林玉婵冷冷道:“过奖。”

王全忿忿不平,张张嘴,待要撂句狠话,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再威胁她的。

只得招呼自家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一边懊恼无比。当?初怎么就心?软,没?把这妹仔卖了杀了!

果然是好人没?好报。

一想到她那张明显吃饱饭的脸,还有?那整洁没?补丁的衣裳,王全就如鲠在喉,深感世道不公。一条黄狗跑到他脚边,他狠狠踢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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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闷头走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打招呼。

“王老板,怎么不顺了?来?,抽根烟。”

一个粘涩的声音无端响起。这声音好像是从枯槁的嗓子里钻出来?似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王全吓一跳,抬眼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朝他拱手,笑眯眯递过来?一枝土烟。

老头满脸沧桑,视力似乎有?问题,和王全一样戴着一副眼镜。马褂油腻脏污,辫子后面一股臭味。

王全接过,皮笑肉不笑:“黄老板啊。真巧,你也在这。”

这是他来?到上海之初,结识到的一个新的生意伙伴。姓黄,有?手段,有?魄力,就是曾经破产过,如今本钱有?点不太够,跟王全可谓同病相怜。

王全反而觉得他更值得相交。搏击商海的勇士,谁没?有?个几?起几?落,破产算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培养出了优秀的塑料商业友谊,经常凑在一起抽个烟,逛个堂子,琢磨些剑走偏锋的生财之道。

但今日王全无心?跟朋友闲谈,客气?敷衍几?句,就要告辞。

黄老头却不依不饶地?跟上,追问道:“方才那个林姑娘,跟你有?过节?”

王全一个激灵,腰板挺直了三分。

上海滩果然藏龙卧虎。王全连忙慢下脚步,对这位新朋友刮目相看。

“怎么,难道黄老板也……”

“那女人是个狠角色,曾经想利用我,被我看穿,及时?脱身?。”黄老头扶着眼镜,高深地?一笑,“看来?她得罪的人还挺多嘛。如果王老板也深受其害,咱们倒是可以聊聊。”

黄老头揣着卖孙女、卖房、卖玳瑁眼镜的几?十块银元,雄心?勃勃试图东山再起,不料却时?时?碰壁。不少商家一听他名号,就直接闭门羹,不予合作。追问原因,人家也不说?为什么。

黄老头何其精明,以己?度人,立刻知道,大约是被那个“恩人”林姑娘给报复了。

黄老头忿忿地?想,既然是做好事,就该不求回报,施舍完毕就相忘于江湖,这才是合格的善人。像林玉婵这种,举手之劳帮了他一点小忙,反而对他有?颇多道德要求的,简直是给普天下的慈善家丢脸。

好在黄老头脸皮甚厚,虽然被许多商家抵制,但毕竟也有?不少人对他的过往毫不知情。譬如初来?上海的王全,就曾经给他不少助力。

黄老头在夹缝中?艰难地?做买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凭着自己?的老辣手段,几?个月来?居然也小有?成就,攒下几?百银子的身?家。

不过,终究是商路受限,无法尽情大展身?手。黄老头这几?个月来?,对林玉婵那点仅有?的感激之情已经消耗殆尽,认为她才是导致自己?无法暴富的罪魁祸首。

今日见王全居然也跟林玉婵有?仇,黄老头喜出望外。

“这女人身?后有?黑帮撑腰,不能轻动。王老板,是你鲁莽了。”黄老头仗着自己?是半个上海土著,推心?置腹地?向朋友传授经验,“如今在上海做生意,人脉商誉都是次要,最关键的就是要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等你发财了,想怎么合理合法的扳倒她,都不是问题。”

王全被这话说?得膝盖一痛。黄老头眼睛太毒了。

寻常人看王全,见他有?点小钱,多半直接将他划为“有?钱人”之列;唯有?这黄老头,一眼看出王全的野心?和如今的资本不匹配。他还想挣更多。

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王全的身?家翻它?百八十倍,回到德丰行?鼎盛时?期的那股牛劲儿,还怕什么林八妹。一个眼神丢过去,就有?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让这妹仔后悔当?年从齐家逃出去。

王全原本跟黄老头泛泛之交,今日一番话,顿时?对这黄老头生出知己?之感,连声叹息世人势利,民风不古。

先前那黄狗大概是饿惨了,不计前嫌地?摇着尾巴又凑过来?。王全和黄老头一人一脚,又把那狗踢得惨叫而逃。两人哈哈大笑。

黄老头眯着一双做过手术的老花眼,笑道:“上次给王老板介绍的那个‘英联’,这个月的红利应该到手了。走。我陪你收点钱去。”

王全转忧为喜,笑着点点头:“好!今日请黄老板去烟馆,你可千万别推辞哟!……”

两个新朋友亲亲热热,并肩而行?,因着有?共同的敌人而相见恨晚。你一句我一句,商议着对付那林姑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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