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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广福原本也有个吃穿不愁的家,可惜染上烟瘾之后,积蓄就一扫而空。开始还能每天去烟馆快活,后来烟馆去不起,只能在家抽。烟土也渐渐买不起高档的孟加拉“公班土”,只买得起带杂质的国产土烟,吸出一身病。

为了这呛人的一口土烟,先是把老婆典了,然后又“送”了几个女儿。儿子自然是要养着的,可也没那么上心,时常是孩子饿哭了才起来找点吃的。

最近几天连吃食都没有了。林广福跑着跑着,就觉腿软。但他依旧不知疲倦地追。

他后悔啊,这些年光顾着抽烟,几个女儿随便散养,尤其是八妹,到了扎脚的年纪他也没工夫管,生生把她拖成了一个大脚妹——遭人耻笑、嫁不出去倒是其次,可恨她现在跑得飞快,真是报应!

他看到八妹手里有银子。至少二两。他不管这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他看见了,就应该是他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不用躺在家里,而是去烟馆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纯的公班土!

抱着这个信念,他反倒越跑越快,一边急中生智地骂着“不孝”、“忤逆”之类的话。周围人见是老豆教训细女,没人出来管,有的还帮忙拦着林玉婵,骂道:“一个女仔,抛头露面跑什么跑,好丢人的!”

林玉婵没头苍蝇似的乱奔,有点后悔方才的正义选择了。教堂的神学院还招人吗?

但她早不认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大路,抬头一扇大门,两端立有巨鼓,中央几个威严大字:广州府。

一排灰头土脸的犯人正在被推搡着往外走。一群无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后面围观。

林玉婵钻进人堆,七蹿八蹿挤进了大鼓后面的杂物堆。府衙门口乱哄哄的,一时没人注意她。

林广福倒是一直盯着她,踉跄着跟上,被一个衙役推了个跟头:“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么野?”

又瞟了一眼门边的大鼓,冷笑道:“要击鼓鸣冤啊?”

林广福蹬着凹陷的双眼,不甘心地摇头。那巨鼓上灰尘板结,广州人都知道是摆设。上次有个疯子乱敲,惊动了官老爷,板子打折了腿。

林广福干脆在街对面的帽子铺前一屁股坐下,咬牙骂道:“贱货,我看你还能藏一辈子!”

林玉婵很有耐心,握紧了银子,隔着一条街,跟自己“亲爹”耗。

府衙里押出来的几个犯人已经戴上枷,各就各位,准备示众。

和林玉婵在“晚清老照片”里看到的如出一辙,他们大多蓬头垢面,脖子上套着一层笨重的木枷,手脚间串着铁链。两个看守的衙役挥着皮鞭,看谁姿态不正就抽两下子。

一个嘴里叼着烟卷的衙役头子歪在一团麻绳上,握着皮鞭的把手,面对一群好奇的百姓,高声念出每个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盗财物折钱八百文,着戴枷示众三日……吴玉良,湛江人,无故擅离本乡,示众后充军……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地叫着“冤枉”、“饶命”。

围观百姓欢声笑语,指指点点。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头丧气的脑袋中间,林玉婵忽然看到一个脸熟的面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么蓬头垢面,只是容颜憔悴,眼神却还豁亮。他用力扶着木枷边缘,手背上有几道碎石划出的口子,已经结痂了。

“苏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烟叶,拖长了声音念道,“天地会叛匪,示众三日之后便即解送进京——杀头!”

百姓们“哗”的一下,低声跟读:“杀头!”

林玉婵难以置信,耳边轻轻地“嗡”了一声,脑海里闪过一排画面:乱石坑里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师,“匪首金兰鹤”的那颗血淋淋人头……

助人为乐给她收尸的这位小兄弟,看着眉清目秀人畜无害,也是“叛匪”?

他叫苏敏官。

这堂堂大清国,“含匪率”也太高了!

苏敏官用力从铁链的缝隙里伸出手,朝那衙役挥来挥去,义正辞严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兄弟犯了什么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过是帮人收了个尸,就让你们糊里糊涂地捉了来,吃了三天的馊饭。上京鸣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么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苏某乃无辜牵连的良民,定然会为我鸣冤昭雪——干脆我现在就鸣冤,诶,有没有好心人帮我敲一下那个鼓……”

虽说是鸣冤,但他也不像旁边几人那么丧气,也没有弓腰磕头,只是据理力争,给自己辩护。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间往鸣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后面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细,不特意往那个方向看不会发现。

倒是没认出她。林玉婵“死而复生”,虽说依旧满脸病容,至少跟当时的死人样大相径庭。

他只是奇怪。鸣冤鼓后头怎么还藏人呢?

林玉婵正愣愣地看着他诉冤,突然两人目光对上,她立时一身冷汗,耳朵尖发热。

这要是被人发现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竖在嘴边,朝他轻轻摆手。

苏敏官也反应得快,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里一个貌似德高望重的老头,口中继续滔滔不绝:“……这位老先生给评评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欢喜,知府老爷也省得麻烦,是不是……”

林玉婵轻轻出口气,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们终日缺水少食,体力都是能省则省,就连“冤枉”喊得也颇为敷衍。只有苏敏官这么一个话多的,衙役们在街上呆久了也无聊,当即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烂仔,你继续编!五仙门外乱葬岗里埋的都是砍头的叛党,你要真是良民,没事往那里去做甚?大家说说看,这个苏敏官给叛党收尸,即为叛党同伙,没错吧?”

围观众人哄笑:“长班说得对。”

苏敏官气馁了些,朗声道:“我不是给叛党收尸,我是偶然路过,看到那里有个病死的细路女,古人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也许久没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窍,想把她弄到义冢去。没想到细路女半途活了,吓死个人……”

衙役更笑成一团:“叛党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党来往就无罪了?——你说她不是叛党,那她人在何处,你倒是找来对质啊。”

苏敏官怔了一怔,道:“让我放在南关增沙街的礼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脸色转阴,拖长了声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权,就算长毛匪藏在里头,咱们都不能进去搜。哼,你拿洋人当挡箭牌,其心可诛啊。”

围观人众纷纷道:“这人满口胡言,眼见是叛党无疑了,老爷们不必跟他枉费口舌。”

众人群情激愤,都觉得这个苏敏官的狡辩漏洞太多,简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婵被挡在厚厚一层看客后面,目光穿过一束束粗细不均的辫子,打量那个倒霉的苏敏官。

尽管容颜憔悴,头顶的乱毛炸上天,但他却依旧淡定从容,在身边一众黑粗悍匪的衬托下更是显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

衙役们当然不喜欢这态度,嬉笑着互相点评:“这后生仔皮相不错,真到了京城,说不定被哪个娘娘看上,收到宫里去伺候也说不定。不过那样也免不掉咔嚓一刀,哈哈哈……”

围观众人哄笑。有个父亲指着他来教训儿子:“你看,这还是体面人家的后生仔,不学好就是这下场……”

百姓群中有个驼背老儒,拖长了声音教化众人:“其实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乡民,来个亲戚朋友作保,交几两银子保费,早就领返屋企嗮。只剩下这几个孤魂野鬼,连个保人都没有,只能从严从重处理,这是官府办事的规矩……”

老儒摸着胡子,忽然转向苏敏官,许是不忍他年纪轻轻的前途尽毁,语重心长地问:“后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让他们来跟官老爷好好说说,证实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苏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谢关心。我没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总会交两个仗义的朋友吧?你在谁家帮工,你的东家呢?”

苏敏官犹豫片刻,道:“都没有。”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围观群众惋惜地下定论:“原来是个混混,白瞎了这一表人才。”

苏敏官轻轻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旁边的难兄难弟,歪头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说话。

戴枷示众照例到午时止,群众们看够了热闹,肚子空起来,也就先后散了。

林玉婵余光一瞥,林广福依旧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只不过他的身体左右摇摆,晃得越来越厉害,脸上时而划过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婵心中一动:他大约是毒瘾犯了。

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工夫,林广福开始揪自己辫子,脸色红白不定,牙齿咬得咯咯响,倒在一堆木板上轻轻抽搐,然后又吐,把帽子铺前面的台阶吐得一塌糊涂。

路边行人厌恶地躲着走。

帽子铺老板从一堆瓜皮帽里探出头,扔下几个铜板,斥道:“烟鬼,找个烟馆去啦!莫要坏我生意!”

林广福抓起铜板,顾不得道谢,佝偻着身子,往最近的一个烟馆狂奔。

示众的犯人们也晾够了时间,几个衙役扯着铁链,把他们带回牢里。铁链相击,哐啷哐啷乱响。

林玉婵趁乱从鸣冤鼓下钻了出来。她攥紧手里的小块银子,茫然地想,现在该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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