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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瓜子茶汤玫瑰露……”
一群中?国闲人舍不?得离开领事馆,自动围坐在?领馆外面的马路边,竖着?耳朵,捕捉里面传出的声音,猜测审案流程。
有小贩趁机来兜售茶水饮料。
“给我来碗醪糟汤。”
一个穿灰色纱衫的年轻人递去几文钱,端回一碗糖水,坐得离人群远了些,模仿着?周围人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不?时往领馆大门瞟一眼。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手写便条。那是林玉婵刚从窗子里丢出来的,写明了今日庭审的时间安排以及出席人员名单。
他?又看看远处海关钟楼上的大钟表,时间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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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领事馆门厅内挤满了人,热气蒸腾,显得无比逼仄。
书记员打开门,宣布大家可以入座。
众侨民一哄而入,各自给自己?找好位置,分辨席间的名牌。
“大法官洪卑爵士……书记员……马戛尔尼先生和他?的律师……
马清臣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胡须梳得光可鉴人,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进?入法庭。马太太——郜德文走在?他?身边。
马清臣伸出胳膊想让她?挽,都被?她?视若无睹。
走路的时候,马清臣还在?低声说话。
“亲爱的,非要闹到这样吗?——虽然我之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看看,这么多人都将目睹你的漂亮面孔,太给我丢面子了!你们中?国人的习俗,女人不?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到容貌吗?来,听?我的话甜心,咱们现在?撤诉——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班内特肯定是你指使的,你暗地里策划了多少东西我不?管——回家吧!我依旧爱你。等?我升了官,赚了更多的钱,我保证把你那几千两?银子还回你的手里,还加上利息……现在?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
他?的汉语水平本来就有限,这些话郜德文只听?懂两?三成。她?也懒得费心破译。她?看着?那张英俊的、口若悬河的洋人面孔,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想起当初成婚时,那心头撞小鹿一般的忐忑。洋人新?郎倌出身高贵,穿着?中?式礼服,显得无比潇洒,看得她?怦然心动。他?还会说甜言蜜语,那些写在?最私密的话本里都嫌肉麻的柔情小意儿?,他?一样样手到擒来,把郜德文一个初尝爱情的大闺女迷得晕头转向。
华夷通婚极其罕见,但宾客们都很给面子,赞她?“不?畏世俗”,“敢为天下先”。更有甚者,把她?比作王昭君,说她?用婚姻带给两?国友好与和平。
郜德文在?紧张的同时,也生出了满心的飘飘然,觉得自己?选定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即使嫁了人,也不?会沦为一个平庸的女人。
现在?看来,当时那所?谓的“爱情”,原是建立在?这些虚幻的荣誉感之上。当一切光环剥除,当她?认识到男人的好皮囊下那些丑陋的缺陷,只觉得过去的自己?,连同那些以为她?觅得好归宿的亲戚朋友,都傻得够彻底。
马清臣还在?絮絮叨叨,郜德文突觉厌烦,冷冷打断:“就算你现在?还钱也晚了。这些话留着?对法官说吧。我累了。”
她?从容入座。
由于郜德文不?能独立出庭,于是法庭在?旁听?席尽头单独给她?隔开一个舒适的座位,还准备了茶水和纸扇,表示对官太太的尊敬。
马清臣低声怒道:“好!那我们就一起丢脸吧!我不?会让我的律师留情面的!”
他?转向身边的泰勒律师,低声吩咐:“就按原计划办。”
这个幼稚的E.C.班内特,以为护花使者那么好当么?
泰勒律师是他?高薪聘请的洋行法律顾问?。他?五官犀利,西装剪裁犀利,胸口别着?的钢笔都比普通钢笔犀利。他?法律话术熟稔,在?大英各殖民地打过几百场官司。
他?们已经准备充足,等?那个班内特出场,直接盘问?班内特先生是否对马戛尔尼太太有非分之想。杀人诛心,把这班内特批倒搞臭,看陪审团向着?谁!
马清臣自信地往原告席上一看,有点懵。
众人也交头接耳:“那位护花使者班内特先生呢?为什么没有他?的席位?”
虽然E.C.班内特先生并未真人露面,但没人怀疑他?的真实性。这年头没有发达的通信,也没有联网户籍,长?途旅行而来的英国侨民,有些护照上的名字都写错,到了租界也不?用验明正身,随便登个记就能成为合法居民。
E.C.班内特既然是资深自由记者,真金白银地收过报馆的稿费。通过他?发表的文字来看,是个如假包换的英国人。这就够了。
他?的文章小有名气,今日的诉讼之举有颇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不?少人旁听?就是冲着?他?来的。
“班内特先生昨天刚刚来信,说他?感染伤寒,眼下正在?香港休养。”书记员尽忠职守地回答,扬起手里一封信,“他?没有雇佣律师,而是指派一位中?国行商做他?的诉讼代理,林——”
书记员有点舌头打结,不?知该怎么发后头两?个音,干脆略过。反正中?国人的姓名不?重要。
“……根据以上条款,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所?以今日,由这位林……林……”
书记员张着?眼,在?人群中?搜寻中?国面孔。
“玉婵。”一个喘着?气的女声飘入门口,“多谢您的介绍。我就是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
林玉婵抹掉眼角的汗。翻了两?道窗,裙子被?刮破一个口,管康小姐借了个发卡匆匆夹上,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跑过来,总算没迟到。
屋子里嗡嗡人声响,书记员开始根本没把这女声当回事。等?她?说完半句,才猛然惊觉。
“……等?等??”
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女的??
LamYuk-Sim,林玉婵在?递交材料的时候,有意放弃英文名字Luna,而是用了这个对洋人来说十分拗口的广式拼音,完全看不?出性别。所?有办公?人员默认此人为男。
直到开庭,她?才真正亮出性别,避免节外生枝的八卦。
书记员看着?这个乱入的中?国姑娘,她?秀发柔顺,梳个蚌珠头,身穿传统的中?式袄裙,轻盈的布料贴合在?她?肩膀腰间,即使是宽阔肥大的平面剪裁,也能隐约看出那窈窕的身段曲线——女性无疑。
生米煮成熟饭,也不?能把人赶出去。书记员卡壳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好,好……请坐。真是意外啊,呵呵。”
旁听?众人也目瞪口呆,互相询问?:“怎么是个女子来代理?这合规吗?”
随即有懂法律的答:“法理上似乎没问?题。这中?国女人说她?是望门寡——按大清习俗是寡妇,以咱们的说法,依然是单身。这两?种身份的女人都可以作为法律主体出庭。”
泰勒先生有点措手不?及,一肚子“诛心之论”胎死腹中?,一拍桌子站起来:“可她?是中?国人啊!”
林玉婵听?到这句,心里翻白眼。
中?国人怎么了,不?配说话吗?
嘴上笑得甜:“我是英国班内特先生指派的代理人。我只负责忠实传达他?的意思。”
苏敏官和那几个汉口商人以自身经验嘱咐她?,在?洋人自己?的主场法庭里,不?要奢望平等?对话,能让他?们听?进?你的发言就是胜利。
于是林玉婵做好自己?的心理建设,不?指望在?今日宣扬什么平等?民权。当好工具人,能拿回钱就是万事大吉。
书记员也不?得不?为她?讲一句:“英国领事馆……呃,并未发出过禁止大清国籍之女子代理英国诉讼的的条例。”
《南京条约》签订二十余年,大清国赋予外国人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各种条例修修补补,通常是洋人按需提出,朝廷酌情答应,然后其他?国家的洋人又趁机要求同等?待遇……
导致租界里的法律混乱而畸形,远远算不?上完善。
通过某些不?起眼的操作,“大清国女子可以作为代理人进?入英国法庭”,居然成为了很明显,但是无人意识到、也从未补上的的漏洞。
虽这么说,但中?国女人进?英国法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纵然合理,却不?合情,很多人依然接受不?能,嗟叹道:“那位班内特先生,不?能找个别人吗?可靠的男人遍地都是啊。”
小锤一响,洪卑爵士宣布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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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螺蛳壳里做道场,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见面就寒暄。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
十几秒种后,攀谈到一半的客套话才纷纷收尾,屋子里真正静了下来。
英国的法庭跟中?国衙门差不?多,开庭繁文缛节一大堆。先是遥祝女王圣体躬安,然后介绍在?座各位,介绍原告被?告,介绍今日的庭审流程……就花了半个小时。
林玉婵听?从摆布,宣誓的时候也跟着?敷衍地招呼了一下上帝,心中?只是反复排演着?待会的说辞。
英美法系是判例法,判决主要靠以往的案例积累,而非依赖明文法典。关于嫁妆的法条修订只能算作参考依据,并不?能一锤定音地左右判决结果。
这条嫁妆法案,只是给了原告一方进?行诉讼的资格,让她?们不?至于连状子都递不?上去。
真正左右判决结果的是陪审团,她?今天需要用嘴皮子来争取这些人的同情和支持。
窗外的炮舰静静泊着?,街道上依稀还能听?到人声,有人趴在?栅栏门前,向领事馆中?的仆役打探小道消息。
“下跪了吗?打板子了吗?……洋官会休妻吧?……”
林玉婵从帖袋里拿出一叠纸张,开始陈述。
她?只是班内特先生的喉舌。这些信纸,都是“班内特先生”从香港寄来的现成陈述,她?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
报馆主笔康普顿先生也验过笔迹,证实信件作者是班内特先生无疑——康普顿小姐为了投稿不?被?怀疑,早就悄悄练了好几种不?同字体。
“……这位可怜的马戛尔尼太太,家人遭遇不?幸,而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一份遗产——五千两?银子现银嫁妆——是她?唯一可以缅怀家人的途径。E.C.班内特先生认为,丈夫对妻子应当呵护爱护,剥夺她?对这份嫁妆的所?有权,是十分粗鲁无情的举动……更何况,议会已经通过了法律……”
马清臣抱着?胳膊坐在?被?告席上,一脸凝重,不?时和泰勒律师咬耳朵。旁听?席上,康普顿小姐不?时暗暗点头,无意识地用口型追逐林玉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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