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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暄却一脸不在乎:“没事,父亲正听夫子禀报我的课业安排,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他说者无心,音晚却听者有意。

昨夜折腾成那个样儿,就算萧煜回去后立即就寝,至多也只能睡一个时辰。可他一大早不光陪着伯暄用了早膳,还去安排他的课业,看院中石晷上的斜影,只怕等他安排完伯暄的课业,就该启程去骊山行宫了。

她昨夜真是可笑,怎么会猜测伯暄不是萧煜的儿子,就算是亲生父子,恐怕也鲜少有能做到这般操心劳力的吧。

音晚一出神,侍女又在央告伯暄快回去。这王府中人都怕极了萧煜,惧怕触其逆鳞而惹来殃灾。

伯暄却不想走,他先前在府中逛遍了,发现不光没有能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伙伴,连个敢跟他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这府中仆婢都是一个样儿,行色匆匆,噤若寒蝉,也只有这里的王妃看上去不一样,她美得像画中仙,又爱笑,说话声音那么温柔,对他也极有耐心,让伯暄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把一旁呱噪的侍女推开,朝音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物件,道:“王妃娘娘,我想把这个拼起来,可这上面有好些字我不认识,我又不敢问父亲,他该说我玩物丧志了,您能不能帮我看看啊?”

音晚看着时辰,又看着伯暄身后的侍女一脸焦色,本不愿与伯暄多言语,照萧煜那狗脾气,若是叫他发现,准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官司。

可伯暄一脸期冀地望着她,又让她不忍拒绝。

只是个孩子,她与萧煜的恩怨又跟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音晚默了片刻,朝伯暄莞尔一笑,将他手中的物件接了过来。

那是一方极精致的髹漆螺钿盒子,想来有些年岁,边角磨损严重,漆面上还横着几道刻痕,像是遭遇了一番劫难,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百多块形状不规则的鎏金板子,以彩釉绘出绚丽明艳的飞天仕女,边缘处是遒劲古朴的篆书文字。

“这是荣姑姑带人收拾父亲旧邸,从以前的王府里找出来的,他们说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画,我拼了一个晚上,总拼不出来……”

伯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多年来潜居乡野,疲于躲避追杀,极少有机会能安稳下来潜心研究学问,大多数时候每逃到一个地方就得换个夫子,所学杂乱不成体系,连稍微复杂些的楷书、行书文字都认不全,更不必说晦涩的篆书。

但他不好意思过后,却见音晚的反应很是奇怪。她摸着那些拼板,莹白的指尖微颤,轻轻刮了一下仕女那残缺模糊的面颊,像是怀念,又像是忧伤。

“王妃?”伯暄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怎么了?”

音晚深吸了口气,收拾心情,蕴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没事,来,我和你一起拼。”

两人隔着扇窗,将拼板倒在窗台上,音晚一边细致耐心地给伯暄讲解那些篆字是什么意思,一边将碎板拼接起来。这些板子有些形状差不多,褪色严重,若不知篆字意思,极有可能会拼错,也难怪伯暄自己总是拼不起来。

但音晚是行家,不出半个时辰,拼图便完成了。

是一幅极壮阔宏大的飞天仕女图,除却窈窕昳丽的仕女,还有漫天花瓣为饰,仕女宝相庄严,仰天而望,充满悲悯。

伯暄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拼图,突得“咦”了一声:“这里怎么缺了一块?”

拼图左下角有个极不起眼的缺口,却正落在仕女的裙袂上,让人看得好不遗憾。

“王妃,是不是我们拼错了?”

音晚摇头:“没有,这拼图原本就是缺了一块的。”

伯暄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奇怪,您像是从前玩过一般。荣姑姑明明说过,这是父亲年少时的心爱之物,任谁要他都不给的。”

音晚微微一笑,眼睛里铺满柔暖的光:“可我要,他就给啊。”

伯暄问:“为什么?”

音晚默了默,道:“因为我曾经跟你一样。”

“啊?”

“我曾经也得到过他的偏爱,是他最宠的小表妹。”

萧煜年少时悟性极高,经史子集一点即通,过耳成诵,即便他的兄长们比他开蒙早,日夜苦读,也远远比不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

功课不是问题,便要精力放在其他的上面。

有一段时间萧煜极爱收集这些奇巧之物,曾花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来许多。有夜光杯、戏法道具、琉璃灯笼……整箱整箱的搬运,热闹极了。

谢家孩子多,贪新奇好玩乐,以谢兰舒为首,表弟表妹们天天追在萧煜屁股后头要,萧煜有时高兴了,就随意撒给他们一些,但唯有这鎏金拼图是他的心爱之物,任谢兰舒和谢兰亭如何死缠烂打,都不肯松口。

他们无法,便把音晚推了出来。

虽说表弟表妹们都是一样的亲,不该有偏私,但到萧煜这里,总是要格外偏宠音晚一些。

萧煜领着孩子们在后院疯,玩那相对于萧煜的年龄来说,幼稚至极的攻城游戏时,弟弟妹妹们都是跑着冲锋陷阵的,唯有音晚是被萧煜珍重抱在怀里的。

萧煜有什么稀罕物件旁人要不出来,但若是音晚要,就一定能要出来。

只不过,他给出来时总是格外心痛地抚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吼叫:“晚晚,你可一定得爱惜,若是弄坏了,你就再也不是我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每当此时,音晚都会极为体贴地配合他,伸出小胖手,拍着小胸脯保证:“表哥放心,我最可靠了。”

记忆如烟,却不会随尘光散去,反倒堆积在心头,成了伤,成了疾。

音晚轻抚着鎏金拼图,呢喃:“我并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啊,为什么我就不是你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话音甫落,院子里便传来尖刻的厉声:“谁准你到这里来的!”

萧煜一脸冷煞地走进院子里,扫了一眼伯暄的侍女,那侍女当即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是公子自己要来的。”

“他要来,你便带他来?”萧煜转眸盯着她,凉凉道:“那要你有何用?”

那侍女抖若筛糠,冷汗涔涔,连“饶命”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来,便有內侍要上来将她架走。

“好了,可以了。”

音晚靠在窗棂上,叹道:“您非要把自己的王府弄得人心惶惶就好了么?”

萧煜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抬手指她:“你闭嘴,你的账我们一会儿再算。”

那侍女完全被吓瘫了,被內侍拖着就往外走。

音晚只道她天真,以为刚才一个劲儿催伯暄快走就没事了,殊不知从她领着伯暄迈进这院子,萧煜知道便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音晚留他们到如今,一直在等着萧煜找过来,好替这侍女说几句话。虽说不一定管用,但总好过放她回去,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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