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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第二日上头醒的,裴翊修刚刚出门,秋旎坐在门口缝他破了的披风。忽然惊觉头上有个影子?向秋旎盖来,转身一?看,元赫提着剑指向她。

她吓得一?抖,丢下手中的针线。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又疑惑着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是谁?”

微微定了定身形,秋旎错开他的剑锋,捡起地上的衣物,笑着说:“我叫谢秋旎,你晕倒在了水塘里。”

他狐疑着收回剑,脚步踉跄坐回榻上,秋旎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谢小姐,谢小姐。”

秋旎欣喜若狂,对元赫说:“你先休息一下,我的人来找我了。我马上回来。”

他却突然拉住秋旎的手腕,“你是中原人?”

秋旎一愣,久久惊愕不已,最?后,捂嘴大叫:“你竟然是突厥人?”

眼看来人越走越近,秋旎一把把元赫塞进被子里,叮嘱道:“你千万不要出来,外面全是中原的士兵,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那个时侯,秋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或许因为他是自己辛辛苦苦救活的,死掉太可惜了。

后来,秋旎和裴翊修被救回汴京,再也没有元赫的消息。有一?次裴翊修问秋旎,当时在崖底救的那个人去了哪里?秋旎心虚地回答不知道。

后来他去了哪里,秋旎真的不知道。

——————

秋旎一直以为,从千佛崖回来,他们之间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他,他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往后有多顺畅,自不必说。

但令她咋舌的是,裴翊修却一直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

非但不上门提亲,反倒避她唯恐不及。

就连镇国公府的门他都很少登了。

好几回他上门见谢怀琛,远远瞧着秋旎就躲开了。

灿灿得知此事都气得不行,拖着谢秋霆要给秋旎打抱不平。秋旎拦住他们,不许她去。

“都这个时候了,他好歹得给个说法,咱们好端端的姑娘总不能平白无故被他耽误了去。”灿灿气鼓鼓的,一?生气?就想动手捶人。

秋旎眼皮子一?耷拉,轻摇了下头:“算了,这个事情讲究的是两厢情愿,我们俩之间一直是我进了再进,而他呢,则退了再退。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放手,让他自由,也给自己个痛快。”

她嘴上说得再潇洒,那天还?是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啦啦掉下来。灿灿抱着她,也哭了。

谢秋霆还?是去揍了裴翊修一通。

他气?冲冲冲到校场。裴翊修正在练兵,他二话?不说,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扯了下来,摁在地上一?通胖揍。

裴翊修起先还?抵挡:“秋霆,你疯了!”

谢秋霆恶狠狠地说:“要你欺负我妹妹!你看看你把她欺负成什么样了?”

裴翊修就不说话了,躺平任打。

到后面,谢秋霆打累了,和裴翊修并肩躺在校场的草地上。

入夜时分,流星从天际划过,拖着长长的流光,转瞬而逝。

谢秋霆气?喘吁吁,问他:“秋秋对你的心,你真的不明白吗?”

过了许久,许久许久,久到谢秋霆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他的声音才传来:“知道。”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她?”

“我爹是个罪犯,他贪赃枉法无恶不作。他欺负我娘,我到现在都恨他。从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划清界限,不再有任何瓜葛。”裴翊修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但是他死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也还?有人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血脉是这世上斩不断的东西。秋秋跟了我不会幸福的,她只会得到耻辱。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她不在乎的。”

“我在乎。”

他站起身,抹了抹脸颊上被谢秋霆打出的血,拎着他的剑走远了。

谢秋霆看着他的背影,很不解:“一?辈子?就这么短,喜欢什么东西不去追,喜欢什么人不去找,白白蹉跎,那又何必呢?”

————

打那之后,秋旎再没见过裴翊修。

他偶尔还?来国公府,秋旎不再似从前,悄悄躲在廊柱后朝他挥手。

她躲在屋里,捏起了针线,开始绣花。她绣的是一身嫁衣,衣服上的纹饰是她自己绘的。她画画得好,绘的纹样比时兴的好看不少。

她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再不议亲,爹爹和阿娘面上就无光了。

爹爹和阿娘倒是不在乎,只说让她慢慢挑慢慢选,一?定要选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她不想出嫁,爹爹和阿娘也乐意养一辈子?老姑娘。

从前她还有盼望。现在呢,既然不是裴翊修,那便是谁都可以。

翻了年,镇国公府的媒人便络绎不绝。

都是为她求亲的。

谢秋霆气?呼呼地差点拿扫帚赶人。他知道妹妹有心上人,他希望妹妹嫁给心上人。

秋旎拦住他,笑着说:“哥,这辈子?我迟早都得成家的,早晚的事情罢了。”

谢秋霆:“要是你委屈出嫁,哥宁愿养你一?辈子?。”

秋旎眼泪花都快笑出来了:“我才不要你养呢,我要另外找个人祸害去啦。”

但最?终秋旎还是没有定下合适的人家。

倒不是因为她心高气?傲,而是三月的时候,有个突厥使臣团入京议和。

那突厥使臣团自称愿意年年进贡牛羊布匹,以求两国交好。

他们提出的唯一请求是让皇帝嫁个公主给他们。

小皇帝犯了难,他自己才刚成婚没多久,公主还?嗷嗷待哺。先皇更是子息凋敝,他仅有的两个姐姐俱已成婚。

紧接着,使臣团提出倒也不必非要个公主,他们瞧着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就不错。

小皇帝这回主意就下得奇快——这和他不议了!

要打架就打架吧。

他知道,他这表妹是他姑姑姑丈的掌上明珠。他真要敢把人嫁去突厥,明儿他皇爷爷说不定就会哒哒哒地从行宫冲回来复辟。

突厥则表示就这个条件,要议就议,不议就拉倒。

小皇帝:“不议就不议,打架就打架,谁怕谁?”

两厢争执得最?厉害的时候。

秋旎站出来了,她说:“我长于皇家,受天恩厚禄,愿为君分忧。”

太上皇、谢怀琛夫妇、谢秋霆和灿灿,还?有那俩小弟弟,轮番劝她,她也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要嫁去突厥。

众人哪里不知道她这是情伤受得大发了,心如止水。

这么冲动地做决定,往后可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的啊。

谢怀琛哪能看着她睁眼往火坑里跳,立马去找裴翊修来见她。

裴翊修亦是心急如焚,火急火燎跑去找她。

结果?连她的面都没有见着。

秋旎把自己关在屋里,谢绝见客。她一直在绣她的嫁衣,漂亮的花样儿马上就要成功了。

秋旎再未见过裴翊修。

裴翊修快急疯了。

没多久,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几天之后秋旎就要和突厥使臣团一起回去。

裴翊修得知这个消息,更加疯了一?般。

谢怀琛见木已成舟,他再闹下去难以收场,只得将他送回褚怀府上。

裴翊修回去之后仍是吵着嚷着要见秋旎。

潘芸熹没有办法,将他关进祠堂。

“傻儿子。”潘芸熹亲手把他捆在廊柱上:“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事关两国议和大事。秋旎她又是自己愿意嫁过去的,你就放下吧。”

“母亲,你放开我。”裴翊修哭起来。那年他爹死于狱中,他都只是晚上捂着被子悄悄哭了一?阵,他还?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秋旎性子刚烈,哪会愿意嫁突厥,她分明是存了死志。倘若我不去救她,出了京城,她必然自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潘芸熹叹道:“那孩子?对你痴心一?片,哎……”

那长长的叹息落在裴翊修的心上,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锋利几分。

几乎剜得他血肉模糊。

余下几天,裴翊修还是闹,死活要见秋旎最后一面。

哪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去见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情了。

到了秋旎出城那一日,裴翊修借机打翻了前来送饭的小厮,用破碎的瓦片割开束缚住他的绳索,然后逃了出去。

他被关了好几天,眼睛一?见光就忍不住微微眯起。

但什么都没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他骑上快马,奔向城门。

天子亲自送嫁,还?站在城门上,他就在众人的目光下冲进了突厥人的队伍里。迎上千万寒冰利刃,在众多突厥士兵的包围下,一?步步逼近那辆大红的花轿。

花轿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

东风在他衣袍间静淌,他站得笔笔直直的,背负寒光与冷剑。突厥士兵只要一?咬牙,锋利的长剑就能穿透他的身体。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牵着他的衣袍,小声喊“修哥哥”的小姑娘。

“秋秋,我来迟了。”他握剑的手紧了两分:“我该早些来的。他们不让我来见你,但我知道,我应该来见你的。我虚长你好几岁,却不如你勇敢,懦弱了这么多年,才敢正经八百地站到你面前。秋秋,我喜欢你,不要走,好不好?”

花轿帘子?马上就被撩起了。

秋旎从里面探出小脑袋来,她披着凤冠霞帔,身着大红喜服,巴掌小脸犹如冬日艳阳下,梅花蕊上的那点雪。娇嫩,令人恨不得捧在掌中小心爱护。

“好呀,我们回去吧。”

她掀开盖头,将盖头扔到地上,牵起裴翊修的手就往城门回去。

看得城门上的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秋秋的手软乎乎的,握在裴翊修掌中,柔弱无骨。他心间涌起一阵暖流,从两人掌心相交的地方溢起,慢慢传遍周身。

一?直到走进城门,他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感?觉幸福得近乎不真实。

他也喜欢秋秋呀。

久到他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人的生命从很多年前就纠缠在一起。他为了习武,吃在镇国公府,住在镇国公府。那个小丫头在他练剑的院子里,在他射箭的靶场上,在他生命里的每个角落。

早就剔不出去了。

但她是国公府千金,是天上众星捧着的月,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他不敢靠近,也自觉不能靠近。

但现在,她命途崎岖,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口水骂名?,都去他妈的吧!

他不管了,叛逆也好,鲁莽也罢,总不能看着他心上珍之重之的小姑娘就此踏进狼窝虎穴。

————

他们这桩事闹得挺大的,皇上也颇为生气?。

最?终给裴翊修定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让他去边关戴罪立功,荡平羯族。秋旎呢?则被不痛不痒地禁足了。

裴翊修倒似松了口气,他以为这回说定要落下个头身分离呢。

因边关军情紧急,没两天他就要走了。

秋旎到城门口送他,给他准备了暖乎乎的大棉袄和及膝的军靴。那靴子的针线特别密,皮上又是用牛皮包裹的,踩在雪地里,一?点水也渗不过。

裴翊修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去北地,所以提前给我做的?”

秋旎说:“没有,是前两年你去北地,我闲着无事做的,一?直没给你而已。”

“都两年了?我脚长长了,肯定穿不下。”裴翊修觉得有点可惜。

秋旎催他:“你试试,快试试。”

裴翊修就脱了鞋,蹬上大马靴,不长不短,却是刚刚正好。

他纳闷:“奇怪,怎么都两年了,脚也不见长?”

秋旎已经开始絮叨别的话?:“我娘说那些胡姬长得可好看了,你不许看她们,不然回来之后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裴翊修猛地点头:“放心吧,除了你,我谁也不看。秋秋,你等着我,等我立了战功,我就回来娶你。”

秋旎一咧嘴,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糯米牙,精致又可爱。

——————

裴翊修去了也就一秋一?冬。

他大败羯族,羯族向大成议了和,从此年年上贡缴税,俯首称臣。

他在战场上最?是威猛不过,得了擒贼首功,被封为大将军。

凯旋宴上,皇上为他赐了婚。

两个月之后,秋秋终于得偿所愿,穿上了她亲手做的嫁衣,嫁给了裴翊修。

婚后两人如蜜里调油,和美异常。

后来世人都喊裴翊修一声裴将军,久而久之,没人再记得他是罪犯的儿子。

那一年谢怀琛生辰,夫妇俩回镇国公府为他庆祝。

裴翊修是谢怀琛带着长大的,从他五岁多就赖在镇国公府喊他师傅,喊了十几年师傅,突然喊爹,他有些?激动,爷儿俩就多喝了几杯。

谢怀琛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虽然你没少坑我,但你不许坑我的旎旎。”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收裴翊修为徒,是因为他想提前练练手,学学怎么当爹,教育子弟。

幸好这些?年他教得还?算不错,否则可就坑坏贵女了。

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过,我闺女可比你聪明多了……也不怕你坑……”

他还?要再说,陆晚晚塞了只鸡腿到他嘴里:“吃你的东西去吧,少说话。”

她回头朝裴翊修笑笑:“他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别理他。”

裴翊修忙点头。

在他目光没注意到的地方,陆晚晚和谢秋旎娘儿俩交换了个眼神,都狡黠地笑了起来。

————

这是个除了裴翊修众人都知道的秘密。

秋旎打算等他八十岁的时候再告诉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有多不折手段呐……

那个掉下山崖的元赫就是突厥使臣团的老大。

他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故意向皇上提出要秋旎和亲。

秋旎太了解裴翊修了,这个人呐,你不逼他一?把,就永远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勇敢!

她还记得那时候元赫问她:“如果?他放任你嫁去突厥,不管你怎么办?”

“不会的。”秋旎很自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从不曾让她失望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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