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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浔提着箱笼走在队伍中间,敏锐地打量这座芙蓉驿。
此驿建于前朝,坐落在檀州与京城交界之地的雁行山下,经数次扩建,颇具气象,从檀州、酉州、肃州等地南下的文武官吏、军衙信使大都来此停宿。
隆冬腊月,大雪初霁,过了书有“芙蓉驿”三字的牌楼步入驿内,戚浔先看到右手边一列宽门窄窗的仓房,而远处的驿馆楼台连绵棋布,恍如山中集镇。
道上积雪齐脚踝深,才走了几步,她密长眼睫上又结了一层白霜,戚浔呵了呵手,拢紧了身上略显陈旧的鸦青色斗篷。
行在她前后的,是大理寺一众差吏,他们各个公服煊赫,腰配绣刀,威势逼人,纵然戚浔身段挺秀,琼姿玉貌,亦被掩住光华,只离得近了,才瞧出兜帽下那双灵动的眼睛,明亮机敏,仿佛能抓住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切端倪。
队伍领头的,是大理寺少卿宋怀瑾和驿丞刘义山。
刘义山为檀州人,掌管芙蓉驿十数年,家小皆在驿中,此刻正在说案发经过:“余大人是回京述职,他腊月初七下午到的驿站,身边只带个小厮,本说第二日一早启程,可没想到当天夜里便下起了大雪。”
“去京城要翻雁行山,大人您从京城来的,自是知道山上路难走,腊八早上见大雪不停,余大人和驿内几位大人便都决定不走了。”
说至此,刘义山面色更为愁苦,若非大雪困住余鸣,他也不会死在自己管辖的驿站里,余鸣贵为严州太守,官至三品,他如何担的起这个责?
“白日里都是好好的,晚间下官想令大人们过个好节,便在明华厅摆了宴席,到点其他几位大人都来了,余大人却未至。”
“去请余大人的驿差说他房中无声无息,也无灯火,下官觉得奇怪,便命人盛了腊八粥和酒菜亲自给他送去。”
刘义山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到了房前,果真无应,门却从里面锁着,下官叫人去找余大人的小厮,那小厮正和其他人在偏院吃酒,问起余大人,他也不知余大人怎么了,且从下午,他就不曾见余大人出门过。”
“下官担心余大人身体不适,立刻叫人将门撞开。”
“门一开,下官便觉气味儿不对——”
刘义山眼底现出几分恐惧,“屋内黑灯瞎火的,下官打着灯笼进了东厢,而后,下官一眼看到余大人倒在地上,身下血流一片。”
“整个东厢的地砖都被染红了,下官从未见过那么多血,好似,好似余大人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尽了,而余大人的死状,更是……”
宋怀瑾凝眸,“如何?”
刘义山颤声道:“他的尸身,竟、竟被分成了四截——”
“你是说分尸?!”
宋怀瑾三十有五,任大理寺少卿多年,手上过的案子不少,此番带的十二差吏,亦多为办案老手,他们见过的分尸案不在少数,可此番死的是三品太守,且还在有颇多使役的官驿里被分尸,便格外觉得心惊。
“是,头被割下来,腰腹被斩断,两条腿从膝盖处断开,可尸体却又拼合在一起,离远了甚至瞧不出异常……”
刘义山嘴唇哆嗦了一下,“下官吓得六神无主,只好去通知其他大人,众人一商议,便说还是连夜派人往京城和檀州城送信的好。”
芙蓉驿距京城两日路程,腊月初十消息入京,后上禀朝廷,建章帝交由大理寺稽查,宋怀瑾受命带人赶来,已是腊月十二。
刘义山说完了案发经过,眼含祈求的望着宋怀瑾,“少卿大人,此案虽生在驿内,却与下官和驿内上下无关,还请少卿大人明断。”
宋怀瑾一扬首,成竹在胸的道:“你放心,本少卿素来严明公允,但凡本少卿督办的案子,便没有找不出真凶的!”
他又问,“尸体在何处?”
“就在厢房里未曾动过,云州太守吴涵大人是懂道的,交代下官不可移动尸体,免得查验不便。”
宋怀瑾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拧了一路,此时才略松。
一行人走上一条石板铺就的宽道,西面一座鼓楼,鼓楼旁是馆舍正门,此刻门庭大开,两个驿差守着,正门对面是一片积雪掩映的白墙仓房,几丈之隔,众人听见墙后数声马儿嘶鸣。
刘义山道:“大人,此道将驿站一分为二,西面为馆舍,东边为马房仓房与饮马池,驿内备有五十匹快马,供大人们和急报信差们驱用。”
宋怀瑾目光越过高墙,“驿内众人呢?”
刘义山忙道:“大人们都不曾离开,他们皆要入京,眼下离岁末还有几日,并不急启程,而余大人死的古怪,谁若急着走反倒有疑,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谁也不想惹麻烦。眼下诸位大人都在各自房中,可要请他们至堂中查问?”
“先去看案发之地,暂不必惊动他们。”宋怀瑾环视一圈,大手一挥,“现在开始,此处由大理寺接管,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一入馆门,便是一片积雪层叠的开阔中庭,刘义山带着众人走上了往西北方向去的回廊,路过明华堂,往馆舍深处去。
此驿为北上最大官驿之一,承接来往官员食宿、军需补给中转等用,修建的颇为精巧,沿着回环曲廊走了半刻钟,方才到一排厢房之前,戚浔一眼看到门额上挂着缟素。
“少卿大人,便是此处了,案发后下官心底惶恐,便挂了灵幡,稍做过祭奠,其余未动分毫。”刘义山从袖中摸出钥匙,颤巍巍开了门。
厢房共有三间,中为待客之地,西为暖阁,东为寝处,宋怀瑾一把握住腰间佩刀,打量了一圈屋子便往东厢去,紧随他的几个司直亦跟了上去。
戚浔未急着进屋,她饶有兴致的看栏杆外雪地里露出来的几截香。
这几日夜间皆有落雪,庭中枯木花草皆被大雪覆盖,可唯独那几截香直愣愣的插着,应是有人来祭拜,香未燃尽便被雪扑灭了。
戚浔认得这是佛寺中专用的供香,此等供香不比家用沉檀清雅,又比寻常祭拜所用香蜡贵,谁会专门采买此物祭拜?
她正狐疑间,忽听里间有人沉声惊呼了一句,很快,一个年轻的差吏捂嘴冲了出来,趴在门口栏杆上便是一阵干呕。
戚浔轻啧一声,“谢司直,可要我予你一粒苏合香丸?”
谢南柯生的俊逸温文,刚入大理寺不久,尚不习惯,此刻他呕的脸白如纸,朝她摆手,“不必,不妨事,不妨事——”
这时,宋怀瑾在内喊道:“戚浔——”
“来了!”
应话声清脆悦耳,是女子之声,刘义山寻声回头,正看到戚浔摘下兜帽,他眸子一瞪,惊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先前戚浔戴着兜帽走在人堆里,只瞧她行止干练,透着英气,任是谁都以为她是大理寺的年轻男差吏,刘义山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是个姑娘!
她生得一张皎若秋月的脸,杏眼明仁,灿若春华,墨发挽做最简的小髻,饰以素净白玉簪,进门时单手扯下身上斗篷,步履生风,通身不拘小节的利落。
待撞见刘义山目瞪口呆的模样,她抿出一丝了然的笑,这笑令她神容越发机灵生动,刘义山还未回神,戚浔已绕过他,走到了宋怀瑾身侧。
看清屋内情形,她忍不住皱了眉。
在路上她虽想过案发之地是何种某样,可当亲眼所见,其震撼程度还是不同,实在不怪谢南柯受不住。
厢房十丈见方,虽不甚华丽,却是家具摆件齐备,北面是帷幔半掩的床榻,东边则有一套黄花梨八仙桌椅,此刻桌上放着祭品。
纵观整个屋子,从床榻至窗前案几,丝毫看不出挣扎打斗的痕迹,死者余鸣就躺在榻前地上。
尸体呈“大”字型正对南面槅窗,血迹从尸体身下蔓延了大半个屋子,直至厢房门口,又因天寒,凝成一片附着寒霜的血湖。
被寒霜附着的,还有死状可怖的尸体。
死者头颅被斩下,腰部连着袍子被拦腰斩断,腹内脏腑流出,堆积在肚腹处,而膝盖处的断口,尤可见翻卷的血肉与森森白骨。
死的如此惨烈,可死者闭着眼睛,尸表其余肌肤蒙着一层受冻过的灰败乌青之色,偶尔能看见几处有些微腐败的冻伤,尸臭味儿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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