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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卿一噎,从她手中抽出笔,搁回笔架子,道:“不欢迎。”说?完看她脸容一眼?,皱皱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应一声,吃痛扯下几撮毛,小心藏进袖中,然后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陆时卿自顾自收起那幅兰草图,见她杵着不动,问:“您还有?事?”

元赐娴捶捶腰背:“陆侍郎,我?替您安危着想,奔波劳碌了这一趟,您都不请我?坐下喝口茶吗?”

他叹口气:“您请自便吧。”见她跑去?倒茶水,又补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赐娴回头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气”,换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够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对头坐下来,东瞅西瞅看他的书房。

与外边一样,他这书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连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对称的,槅子里也?没摆什么稀奇的古玩珍宝。毕竟许多有?价值的物件,通常凑不齐两副。

元赐娴撇撇嘴,叹口气。这还算什么博古架,干脆拆了好了。

陆时卿将画收起,缚好绸带,见她唉声叹气,也?不知对他这书房有?何不满,冷冷道:“天色将晚,县主如有?不适,早些回府较好。”

她赶紧收回目光,摆手示意未有?不适,然后拼命找话茬:“其实?我?来,还有?桩要紧事与您说?。”

“您说?。”

“是什么来着……”她沉吟半晌,终于记起个能说?的事,“哦,我?前些天从含凉殿出来,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学武,直觉不太对劲,朝中可是生了什么事?”

陆时卿微微一滞,抬眼?道:“您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

“好奇,我?是个极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陆时卿原本不想与她谈这些,但记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话,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扑扑的打扮,这态度便是如何也?强硬不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些动静。”

元赐娴好奇是真,却未妄想从陆时卿嘴里撬出消息来,不过没话找话罢了,闻言诧异道:“您愿意告诉我??”说?着凑他近些,小声道,“是什么呀?”一副很期待他与她分享小秘密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先解释:“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几日就满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过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说?得不错,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陆时卿真觉自己该离她远点?,如今竟连口风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圣人预备将他幽禁在府,令他闭门?思过,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艺,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卫,都将一并移交给六殿下。”

元赐娴将这消息在肚腹里消化了一番,突然问:“您口中的‘犯事’,该不会与咱们上回在长?安郊野的发现有?关吧?”

陆时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后道:“是。”

元赐娴唇瓣微张,惊诧道:“了不得。”又问,“可我?上回与您说?,这兴许是桩陷害,您可曾回头求证?”

“该作的求证,陆某都已?作了,圣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劳县主费心。”

她“哦”一声,神情有?些失落。

陆时卿挑眉:“县主似乎很担心二殿下。”

元赐娴一噎。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给她丢个如此要命的签条,若传去?圣人耳朵里,岂不得误会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队。

她解释道:“我?是见不得人无?辜受冤,定罪容易脱罪难,理该谨慎处置。但既然您说?圣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确犯了事,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不过是眼?见折了个储君人选,忧心大周的将来罢了。”

陆时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县主倒挺忧国忧民的。”

元赐娴心道那可不,刚要开口再说?,忽听房门?被叩响,宣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儿啊,你在屋里吗?”

两人都是脖颈一僵。

听不见答应,宣氏继续道:“儿啊,阿娘进来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视一眼?,齐齐跳起,险些俩脑袋撞在一块。

两人一个是不想以这等偷摸姿态出现在未来婆婆眼?前,一个是不愿母亲心生误解,逼得他上元家提亲。

陆时卿赶紧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后四顾几眼?,给慌手慌脚的元赐娴指了个方向。

元赐娴心领神会,急忙奔去?。他则疾步赶到?门?边,平静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门?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里扫:“你屋里可有?旁人?”

陆时卿肯定摇头:“没有?。”

宣氏一脚跨进屋,一面忧心忡忡道:“阿娘听说?有?名仆役得了我?的吩咐,给你送茶水来,可阿娘却不曾有?过如此交代,可别是谁要害你啊……”她东张西望一番,问,“真没人来过?”

陆时卿默了默,坚决道:“没谁来过,一直只?有?儿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声,看看他身上旧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请人备水了,怎还未去?沐浴,这水都要凉了。”说?着往净房方向瞅了眼?。

陆时卿不由?绷紧了腰背。他平日爱干净,书房也?连了个净房,夜里如有?公务未完,便会在晚膳后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赐娴就是被她撵去?了里边。

他忙道:“儿临去?前,记起点?事未做完,便耽搁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狐疑,嘴角却仍挂着笑意,道:“成,你在外间忙,我?去?里头瞧瞧水凉了没。入秋了,夜里天冷,可马虎不得。”

陆时卿一听,慌忙伸手阻拦:“阿娘,我?有?分寸,不会冻着自己,您去?歇着吧。”

宣氏却铁了心要进去?,一把搡开他的手,面上依旧笑得十分温柔:“你与阿娘客套个什么?阿娘试试水就回。”

拦不住了。陆时卿也?不好真与母亲动粗,只?得跟在她身后进到?里间,正要头疼掩面,却见净房里头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气。宣氏也?是步子一顿,目光在里头来回扫了一遍。

这净房陈设简单,一眼?便能望尽,此刻屏风收拢,窗子也?是从里扣合的,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宣氏眼?中狐疑渐渐褪去?,走到?门?前几只?木桶边,弯身摸了摸外围桶壁,道:“还是温的,赶紧倒水沐浴吧。”

她说?着往屋里一只?浴桶努努下巴。这一努却是一顿。

等等,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陆时卿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见她似乎想上前,便抢先拎起木桶,道:“好,我?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边说?边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边低头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赐娴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里边,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实?是因窗子扣了锁,她若选择逃走,必将发出声响,方才听见外间动静,一时情急,只?好一脚跨进了他的浴桶。

宣氏见他不往里倒水,再次心生疑窦,问:“怎得了?”

陆时卿回头道:“没,就是瞧见桶壁有?些脏物,不过不碍事。”

他说?完便拎起了木桶,往里倾斜,跟元赐娴比了个口型:让开。

这桶笼统就这么点?大,她能让去?哪啊。元赐娴不肯依,苦着脸拼命摇头。

陆时卿实?在没法,只?好拣了块空点?的地,避开她将水浇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几桶,一桶桶往里倒。

宣氏这才信他,交代他几句,出了门?。

等她彻底走远,泡在水里的元赐娴“哗啦”一下站起,胡乱抹了把面上水渍,冲屋里佯装准备解腰带的人吼道:“陆时卿,你过分——!”

陆时卿被她吼得一懵,连她喊他名讳都没注意,见她狼狈不堪,尴尬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我?……”

他说?不上话,一眼?瞧见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来目不斜视地递给她:“你擦擦。”

元赐娴人在水中,气得猛一挥拍,水花一下四溅开来。得亏她眼?下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湿了也?不过贴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肤来,否则她可能会想剜了陆时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洁癖?就你爱干净?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陆时卿皱皱眉,撇过头来,十分君子地将视线维持在她脖颈以上,解释:“是新的。”

她一噎,仍旧赌气道:“新的也?不行,你碰过了就不行!”

陆时卿深吸一口气。他嫌弃了别人这么些年,当真头一回被别人嫌弃。

他叹了一声,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里。”还嫌弃什么他的手巾。

提起这茬,元赐娴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骑虎难下,不好当着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愤,直叫水溅得他满脸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后接过了他的手巾。

陆时卿能怎么办呢,见天色渐暗,给她点?了个烛,便灰溜溜去?了外间,半晌,听见里边传来喷嚏声响。他眉头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问,果不其然听元赐娴哭丧道:“我?穿什么呀……?”

他低咳一声:“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过是他原本准备换的。

元赐娴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哝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会打断我?腿的,你得给我?弄身女装来。”

陆时卿最终找了陆霜妤帮忙。

元赐娴在她险些掉了下巴的神色里,接过了一身崭新的秋衣,换上后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陆霜妤不情不愿地到?元府探望她,问她是否感了风寒。元赐娴可没这般娇贵,却因瞧出她是奉兄长?之命前来,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给她听。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陆府就差人送来了一堆药。

接连几天,元赐娴都没再往陆时卿跟前凑,预备装个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宁帝在罔极寺躬身主持盂兰盆法会,钦点?了元家兄妹到?场,她才与他打了个照面。

佛教?传言,盂兰盆节是解除亡亲苦厄之日。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在佛教?兴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会在这一天设斋供僧,去?往寺庙超度、拜忏,也?祝愿在世?的亲人延年益寿。

罔极寺是专供宫廷朝礼的皇家寺庙,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大宁坊内。元赐娴得了圣命,身着玄衣,与一众皇室子弟一道随驾,跟在帝王车舆后边徒步而行,远远便见佛塔耸峙,日出的金光洒在塔尖,笼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肃穆。

元赐娴是宗室女,非正统皇室,因此挨在队伍后方。当然,比陆时卿等一干文武官员靠前一些。

到?了罔极寺,圣人的车舆落了地,金吾卫开道,一路引众人往庙内道场去?,前方,七面写有?大周历代帝王名号的巨幡猎猎翻卷。

四下寂静,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朗朗诵经声。

跨进门?槛时,元赐娴瞧见前边徽宁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顿了一顿,等上前,才见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蝉,想来他方才约莫是在避开它。

倒非圣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这等场合,杀生是触犯祖宗的大忌,将为大周招致祸患。这样一只?小小的秋蝉,倘使是圣人不小心踩着,尚可只?手遮天,若换作旁人,或将换来杀头的罪名。

元赐娴扯扯一旁元钰的袖子,示意他脚下当心。

这盂兰盆法会的第一项仪式便是将祖宗们迎入道场。

庙内道场布置开阔,正中一张数丈长?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了供品,正前设一只?硕大的青铜祭鼎,里边盛满香灰,旁侧站了大周贵人圈里最有?名望的虚圆法师,及其名下几个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钟撞鸣,传来三声清音,宫人们高举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内,徽宁帝紧随在后,从僧人手中接过三柱细香,照虚圆法师口中悼词祭天礼拜,接着便轮到?后方诸皇亲,拜完一个,退出一个,再进一个。

皇亲数众,如此一阵过后,元赐娴已?等得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前边贵人们的后脑勺发呆。倒是郑濯上前的时候,递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将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归了位。

这新鲜的香灰该是滚烫的,僧人一惊,慌忙就要请罪。郑濯却打个手势止住了他,大约是不愿如此场合多生事端。

元赐娴觉得奇怪,为何其余人都好端端的,轮着郑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窦,想找机会查探一下他的伤势,等他自道场退出,经过她身侧时,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拦下了他。

她之所以随身携带药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烫伤,有?备无?患的缘故。

郑濯微微一愣,见元赐娴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个口型:擦擦。

他笑了笑,无?声回她一句“多谢”,继而抬手接过药膏,涂抹好了再递回给她,朝她颔首示意别过。

元赐娴不动声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烫红,也?朝他略一颔首,回头目送他离去?,却突然对上一道寒芒。

文官队伍里,一身祭服的陆时卿正望着她,一双斜挑的凤目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冒个泡,方便我群发红包哦。下章更新时间还是明晚0点,很抱歉入V前三天比较不规律,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今天份的狗粮,祝各位用餐愉快~\(^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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