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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南朝。
那是格外炎热的夏日江南又临近采莲的季节了。恼人的蝉鸣中周佩从睡梦里醒过来脑中隐约还有些梦魇里的痕迹成千上万人的冲突在黑暗中汇成难以言说的怒潮血腥的气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从那场噩梦般的大战之后又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呢?
女真人的搜山捡海在江南的肆意屠戮。
她与父皇在海上飘荡的半年留下弟弟在这一片江南之地奔逃挣扎的半年。
时间在记忆中过去了很久。然而若细细想来似乎又只是近在眼前的过往。
贴身的婢女漪人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进来了。她稍稍清醒一下将脑海中的阴霾挥去不久之后她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廊道上公主府的屋檐洒下一片阴凉前方有走道、林木、一大片的荷塘池塘的水波在阳光中泛着光芒。
天气太过炎热架于池塘上的过道、亭台都不见人只屋檐下偶见执勤的卫士蝉鸣声中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从廊道那头的隔壁院落传来。
周佩皱着眉头朝那边过去长长的廊道延伸那边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也是这清晰的声音令得周佩的心情愈发沉积下来。
她所居住的这个院落对着那大池塘最是宽敞十余房间列于水边面对着那水边或是水上的园林、亭台算是公主府的核心周佩居住于此每日里处理各种事情也在这里。旁边的院落则稍稍小些院中一棵大槐树在毒人的日光中洒下一片阴凉周佩过去时便看见了仿佛正在对峙的两名男子——实际上倒只是一人找茬——驸马渠宗慧对着成舟海骂骂咧咧的已经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见成舟海始终不予理睬此时还冲过去推了他一下。
“……干嘛不屑跟我说话?你以为当了小白脸就真的了不得了?也不看看你的年纪你都能给她当爹了……”
面对着渠宗慧成舟海只是低眉顺目一言不发当驸马冲过来伸双手猛推他后退两步令得渠宗慧这一下推在了空中往前冲出两步几乎跌倒。这令得渠宗慧更是羞恼:“你还敢躲……”
“够了!”
周佩杏目含怒出现在院门口一身宫装的长公主此时自有其威严甫一出现院落里都安静下来。她望着院子里那在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失望——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强自压抑的两次呼吸之后她偏了偏头:“驸马太失礼了。带他下去。”
她的话是对着旁边的贴身婢女宫漪人说的宫漪人行礼领命然后低声地招呼了旁边两名侍卫上前接近渠宗慧时也低声道歉侍卫走过去渠宗慧对着周佩扬起脑袋挥了挥手不让侍卫靠近。
“我会走的!”
这话傲然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成舟海转身离开这处院子。
若只看这离开的背影渠宗慧身材颀长、衣带飘飘、步履昂然委实是能令许多女子心仪的男人——这些年来他也确实依靠这副皮囊俘获了临安城中许多女子的芳心。而他每一次在周佩面前的离开也确实都这样的保持着风度许是希望周佩见了他的傲然后多少能改变些许心思。
然而他却从来不曾知道眼前的女子对于男人的这一面却从未有过过多的憧憬或许是她太早地见过太多的东西又或许是这几年来她所负责的是各种各样太过复杂的局面。渠宗慧每一次为挽回感情的努力往往持续数天、持续半个月而后又在周佩的毫无反应中恼羞成怒地离开开始以“自暴自弃”的理由投入到其它女子的怀抱中去。
对于此时的周佩而言那样的努力太像小孩子的游戏。渠宗慧并不明白他的“努力”也委实是太过傲慢地嘲讽了这天下做事人的付出公主府的每一件事情关系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的生计如果当中能有放弃这两个字存在的余地那这个世界就真是太好过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一年周佩二十五岁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光里已变成了大人。
“驸马无状让先生受委屈了。”
“无妨驸马他……也是因为喜爱公主生了些不必要的妒忌。”
“哦。”周佩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先生随我来。”
“嗯。”
耀眼阳光下的蝉鸣声中两人一前一后去往了大院落里议事的书房。这是许许多多时日以来照例的私下相处在外人看来也难免有些暧昧不过周佩从不辩解成舟海在公主府中数一数二的幕僚位置也从未动过。
继承了成国公主府的衣钵后南朝几年的时光下来如今的长公主府在江南之地已经是比先前更为膨胀的庞然大物了。女真人的搜山捡海之后武朝在实质上丢掉了整个中原。面对着乱局的官员们痛定思痛收拾局面周佩等人在这片混乱中重新整理起公主府的力量也以走到了绝路的心态再度开始。
几年的时间依靠着成舟海等人的辅助周佩又努力而谨慎地学习着当初宁毅发展竹记的手腕振兴各项实业。这惨淡的时光里中原沦陷大量失去家园的汉民从北地过来社会混乱民生凋敝许多人无遮体之衣无果腹之食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以公主府在暗、朝廷法令在明的力量开始大幅度的发展商业作坊试图给这些人以工作最初巨大的混乱与窘迫过后等到清醒下来大伙儿才忽然发现公主府的财力、影响已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膨胀起来。
社会上的贫富之差正在加大然而商业的振兴仍旧使大量的人得到了生存下来的机会一两年的混乱过后整个江南之地竟令人愕然的空前繁华起来——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现状——公主府中的、朝堂中的人们只能归结于各方面精诚的合作与知耻而后勇归结于各自不懈的努力。
对于一些圈内人来说公主府系统里各种事业的发展甚至隐隐超过了当初那不能被提及的竹记系统——他们终于将那位反逆者某方面的本领完全学会在了手上甚至犹有过之。而在那样巨大的混乱过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果然没有那样巨大的灾难生存在一片繁华里的人们还不会觉醒这是女真人的三次南下打醒了武朝人。只要这样持续下去武朝迟早是要雄起的。
这是在不少诗会和文会上已渐渐开始流行的说法而在明面上靖平帝的巨大耻辱未去但对于要洗刷耻辱的慷慨呼声也在渐渐的起来了这或许是社会以某种形式逐渐开始稳定的象征——当然整个过程可能还要持续很久很久但能够有这样的成果每一个参与者心中多少也都有着自豪。
公主府中并不提及这些然而在一个个数据的交流里一处处地方人们得以避免饥饿的汇报里周佩或是成舟海等人多少也能感受到心中某一方面的安定。
“……泉州方面那八处农庄地是收不了了然而我已经跟穆员外谈好此次收粮后价格不许再超过市面均价。他怕我们强收庄子应该不敢耍花招。蒲庆的棉纱坊这一次进了两百人估计用不完有些麻烦但任坊主跟我说他有些新的想法……不管怎么做我觉得人先能有口饭吃就行。扬州那边赈灾的粮已经不够了我们有些安排……”
点点滴滴的平静语调作为大管家的成舟海将这些事情说给周佩听了不时的周佩也会开口询问几句。在这样的过程里成舟海望着书桌后的女子偶尔心中也有着些许感叹。他是极为大男子主义的人——或者并非只是大男子主义——他功利务实的一面使他对所有人都不会无条件的信任过往的时日里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能赢得他的付出。
面前的女子并非惊才绝艳之辈初识之际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秦老去后宁毅造反天地沦陷跟随着周佩只能算是成舟海的一时权宜——她愈天真也就愈好糊弄和操纵——然而这些年来女子的艰难努力和战战兢兢却看在成舟海的眼中。她在许多个晚上近乎不眠不休地对比和处理各地的事物不厌其烦的询问、学习;在外地奔走和赈灾面对大量灾民她冲在第一线进行处理和安抚面对着本地势力的逼宫和对抗她也在艰难地学习着各种应对和分化的手段在极端难处理的环境下甚至有一次亲手拔刀杀人强势地镇压下矛盾等待缓和之后又不断奔走怀柔各方。
这些手段有许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议和教导。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却或多或少的能够将她当成是并肩的同伴来看待。也是因此他看着这位“长公主”在无数烦恼的事情中逐渐变得冷静和从容的同时也会对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绪来。
为人、尤其是作为女子她从不快乐这些年来压在她身上都是身为皇室的责任、在有个不靠谱的父亲的前提下对天下黎民的责任这原本不该是一个女子的责任因为若身为男子或许还能收获一份建功立业的满足感然而在面前这孩子身上的便只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锁了。
有时候成舟海甚至会觉得若她放弃认真去接受那位作为驸马的渠宗慧她或许还会获得些许幸福。这位驸马的本性未必坏他只是年轻、自傲、软弱他每每心怀憧憬地靠近过来十天半个月之后自觉受到了忽视又去寻其它的女子——其实周佩若给他些好脸色看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毕竟此时的这位长公主作为女子而言亦是极为美丽而又有气质的巨大的权力和长期的独居亦令她有着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经历许多事情之后她亦有着沉静的涵养与气质也无怪渠宗慧这样肤浅的男子会一次一次被气走后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来。
他每一次无意间想到这样的东西每一次的在内心的深处也有着更为隐秘的叹息。这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愿多想——那是无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面他或许比谁都更清楚这位长公主内心深处的东西那是他在多年前无意间窥见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对那男子的深深一礼……这样的东西真是要命。
他将这些想法掩埋起来。
“……另外昨天下午见到了德新他这两年在外游历颇不一样了……”
正事聊完说起闲话的时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与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频李德新?这几年常听人说起他的才学他游历天下是在养望?”
“不太一样他跟我说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干脆来长公主府帮忙他拒绝了。不过昨日他对我提出一些担忧我觉得颇有道理这两年来我们手底下的各种店铺发展都很快但这是因为北面流民的不断南下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下来也可能会出问题……”
“哪一天没问题了我才奇怪……”周佩双手交握靠在脸侧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叠宣纸文档望过去深深叹气。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实上昨天他跟李频谈起的事情涉及的层次颇深许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讨论而周佩这几年追逐着某个男人的背影逐渐务实起来。成舟海若要将他们所聊之事完全复述周佩恐怕只会觉得无聊和浪费时间他尽量简单地说了一下李频的现状周佩叹息一声也便不再理会了。
两人的谈话至此结束临离开时成舟海道:“听人说起太子今日要过来。”周佩点点头:“嗯说下午到。先生想见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摇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于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坚决。”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还是很坚决的……”
这话说完成舟海告辞离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则微微有些苦涩。她将成舟海送走之后回头继续处理公务过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过来了穿过公主府径直入内。
相对于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岁的君武看起来有着太过简朴的装容一身淡青色朴素服冠颌下有须目光锐利却微微显得心不在焉——这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且对某方面过分专注的原因。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他道:“渠宗慧今天来闹了。”
“你没必要安排人在他身边。”周佩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再闹我迟早打断他的腿。”“你们以前还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适当的地方他是无足轻重之人实在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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