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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林醒来的时候,觉得头很痛。他想抬手去揉一揉太阳穴,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攥着。

一片黑暗里,骆林看不见是谁在他身边。正当他想侧过头的时候,却听见耳边有人鼻音浓重地对他说:“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那声音很好认,是何式微没错。骆林说了一句没事,出口的声音却沙哑得好似被砂纸磨过,连带着还有些疼。何式微松了他的手,急忙说:“我去给你倒水。”

说是要倒水,这么一片漆黑里,说不定会撞上什么东西。骆林对何式微道:“先把灯……”

何式微的声音已然远了,似乎站在门边:“灯?灯怎么了?”

骆林没再说话。何式微的脚步声又回来了,在他身边问他:“骆林?”

……在何式微的眼里,躺在床上的骆林皱着眉头把手举起来,再空中张开手指,左右晃了晃。他原本还以为骆林是嫌弃中午的阳光晃眼,再仔细看看,骆林根本就没把焦距对准在手上。

他手里的水杯“啪”地掉在了地上。

而骆林把手放下来,喉结起伏了一下,再次开了口。

他用平静的声调对何式微说:“何大哥,麻烦你去叫一下医生。我好像,看不见东西了。”

……

“你说……骆林失明了?”听了这个消息,崔是念整个人的表情都是懵的。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些,左右看看,眼神落在刚刚还在修整的衣料上,双手慢慢的攥成拳头。他面前的袁帅不动声色的将他按在椅子上,双手扶着他的肩。

“……谁……哪里来的消息?怎么会突然……他人呢?我得去看他……”崔是念这么说着,眼睛都隐隐地发红了,看来是想要站起来。袁帅把他的肩膀又按下去,沉声对他说:“你着急也没用。他一直在医院里,医生说了,是看不见东西,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失明。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何式微打电话给我让我告诉你,骆林会退赛。”

“比赛也……骆林怎么会同意退赛,他那么努力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了……”

袁帅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他看不见怎么走秀?何式微决定让骆林暂时留院治疗,中止一切和LGM有关的活动。电话里何式微的情绪也不稳定,你还是……别贸贸然跑过去,给他们添麻烦了吧。”

“我不是……”崔是念低下头去,没补完这出口的话。良久他回过头去看那半完工的设计,看见满眼昭彰的红色和渲染开的黑色。那种傲慢的对比,现在也显得孤独起来。

袁帅弯下腰,从后慢慢地搂住崔是念的肩膀。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骆林肯定也知道你的心意。这一次的衣服,你做不完也没关系……你已经很努力了。”

崔是念没说话,只抬起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下。袁帅原本预想着见他难过又消沉的表情,崔是念却是将袁帅放在肩上的手拨开了,站起来走回工作台前。袁帅跟上去,看见崔是念的正脸。虽然红着眼睛,崔是念竟然是咬着牙,下定决心的样子。

“你这幅样子是要干什么……”袁帅无奈的看着崔是念。后者没有回答,眼睛只看着那桌上的衣料,扬起手将那刺目的红色在空中抖开,好似在这方寸之间铺开了跳动的火焰。右手拿起粉标,崔是念用力地在这衣料上划出一道道切割般地硬直线。袁帅皱着眉,正准备劈手夺下粉标,却最终没有行动。

他的眼里,那些看似尖锐而杂乱无章的线条,正在勾勒出某种复杂却含有深意的轮廓。他眯起眼睛,开始想象那线条裁开后的廓形——崔是念却忽然停手,将粉标拍在桌上,拿起一旁的黑色胶带,“撕拉”一声扯开,再用牙齿咬断。他用了死力,将这胶带按在红色的布面上。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袁帅慢慢地把眼睛睁大了,看着崔是念重复着这步骤。末了一卷胶带用完,黑色的线条已经如藤蔓般包裹覆盖在红色上——说是藤蔓或许不准确,因为胶带构成的线条均是平直,没有回转,反而画出了交错地尖锐棱角。崔是念此时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将最盖在最下面的几条胶带仔细揭起,带下来一整面黑色的网。他弯下腰将这网在地上铺平整了,再直起身来。

他先前做着一气的动作都没有停顿,现在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胸膛一起一伏。

袁帅定定地看着崔是念,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问句:“你要用皮料?”

崔是念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袁帅摇了摇头:“是好想法,但是骆林要退赛,你这衣服做出来了,他也不会穿。”

崔是念没理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又去摸桌上的剪刀。袁帅走到他身边:

“我说你也……”

崔是念拿着一把剪子转过身来,闷声不吭地,一副拼命的样子。袁帅还想再劝,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崔是念和袁帅两个人相对着看了看,崔是念把头低下了:“……我去开门。”

……待到崔是念把门打开了,第一眼看见门外站了一个高大而面容严肃的白人男人。男人皱着眉头,用蹩脚的中文发音问他:

“Chi Si Nin"

崔是念先是一愣,而后点点头。

那白人男人转过身去,用英语对身后的人轻声道:“没错,是这里。”

然后崔是念看着站在男人身后的骆林站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崔先生?是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崔是念也顾不得问骆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看着骆林对着自己笑,眼睛所对的地方却和自己站的地方有了偏差,忽然就觉得鼻酸:“你说,我一定帮”。

骆林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您能不能暂时……让我在你这里住两天?等我的走秀结束了就好。”

……

在骆林意识到自己无法视物的同时,他便知道何式微不会再让自己继续比赛。他也明白自自己落水之后何式微一直精神紧张,所以这“失明”的状况,几乎可以把何式微的心理放线摧垮。骆林本人还能镇定着让何式微去找医生,何式微却是整个人都失去了冷静。

其实仔细想想,视力上的问题其实前些日子就露出些端倪。脑震荡后还没几天又坠到冰湖里,谁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护士来了又走了,然后他被人领着去做检查,再到回答医生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来回回几遍之后他坐回到在病床上,听得见何式微站在病房外语气焦躁地和医生交谈,为他安排日后的治疗。之后有似乎是LGM的人员走来和何式微说话,何式微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对那人道:“对,骆林是要退出……我已经和罗翰说过了。你还想让他怎么继续下去他现在这样……我确定,他要退出。”

——床上的骆林低着头,双手交握着。那“退出”两个字敲在他心上,震得他浑身都疼。

看不见东西,他不是不害怕。甚至说未来的事情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日后真成了瞎子,生计也好什么也好,似乎都毫无希望。然而他能把那些更远的恐惧强压着放在一边,眼前这看似无可避免的“退出”,却意外地——令他无法接受。

他向来都很知足。只要努力了,走一步便算一步。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么他总会想那是天命——下一次再争取就好了。没有什么值得懊恼的。

他总想着人生本来就很艰难,他所经历的已经弥足幸运。就算到现在这一步,看不开也只能是徒增烦恼——

然而他就算是清楚明白这一点,却并不想接受。

……没有下一次了。

像LGM这样的机会,没有下一次了。

在这里遇到的人,经历过的事情,付出的努力,没有任何一项可以被复制。他一声不吭地一步步走过来,回头看看,离当初的那个自己已经很远。

他只会感慨,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差这最后一步——证明自己的最后一步,却没有办法达到了吗?就这么放弃,接受现实,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然后回到上海,安心养伤,度过或长久或短暂的恢复期或者永远地和黑暗作伴——然后在别人提起这些日子的故事时,遗憾地摇摇头,无话可说?

……他拒绝。

耳朵在嗡嗡的作响。走廊上何式微的声音渐远了。骆林还是维持着坐姿,双手却从旁探出去,摸索着去找手机——手机上他为少有的几个相熟的人存了快捷拨号,其中便有波特维的。现在能够把他从医院里领出去,并且自己也能够放心依靠的,大概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凭着过去的记忆为手机解了锁,迟疑地按下数字键盘——却没有反应。他重复了几次,终于意识到医院里的手机信号被屏蔽了。电话打不出去,能够在这病房周围来往的人不是LGM的工作人员就是医生护士,谁又会愿意带他走?

骆林还紧紧的攥着手机,却忍不住低下头露出绝望的神情来。何式微早先说的话他还记着,似乎是明天凌晨的机票回国。

……难道只能这样了吗?

就在这时,骆林听见了病房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不是何式微,他的脚步没有这么轻。也不是医生护士,因为他们总会先在门口驻足,敲敲门框再出声问候。或者是LGM的人吗……那为什么还没有开口道明来意呢?

那脚步声在离自己床边的两三步外停住了。骆林忽然想起,那会是医院的护工么?自己先前住院时总会有缅甸裔的护工在床前往复照顾,虽然对方英语并不流利,却十分容易相处。如果现在自己面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开口寻求帮助呢?

“请问……”骆林抬起头,对着声音先前的来处开口了:“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

从医院出来时,骆林因为迎面吹来的冷风而打了个寒战。他身边的那个人为他从后裹好了围巾。

之前的十几分钟里,这个陌生人为他换好衣服,握着他的手,领着他避开旁人从消防通道里走下来。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而骆林只是重复着道谢。那人一直将他领出了医院的后门,似乎是停车场一类的地方。

在那里骆林拨通了波特维的手机,叫对方来接自己。电话结束之后骆林发现之前领着自己的那个人竟然还没有走,似乎是站在原地——他听得见那人的鞋底与砖石地摩擦发出的细小声音。那是迟疑着要不要离开,对接下来的动作犹豫不决的声音。

骆林想了想,伸出手来做了握手的动作。几秒钟之后那人握住了他的手——骆林笑了,对他说:

“Thank you my friend.”

他把那双手向身前拉过来,很轻的拥抱了一下。

“Goodbye.”

……

波特维是在十五分钟后到的。这个男人走路很快,总会带起一阵风。骆林早早地转过身来,对着他微笑。

“你的眼睛……”

“不用问了,”骆林平静地打断他:“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波特维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拉住了骆林的手腕,领着他往前走:“你现在是去哪儿?”

“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在苏活区。”

“你老板知道你溜走了一丁会很生气。但是你……怎么从医院里出来的?”

骆林的脚步顿了一下,语气却还是如常的样子:

“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波特维没有再问。下一个街口,他扶着骆林上了计程车。

……段非的右手虎口上有一道疤。白色的,不明显却很长,微微地突起。那道疤的历史很长,据说是段非七八岁时被瓷碗割破的。等到了段非长大了,疤痕也跟着长。段非总是不自觉地会拿左手拇指去碰那疤痕,久而久之,疤痕上还覆了一层薄茧。

当那个人用右手去牵骆林下楼时,骆林便知道了来人是谁。他先是惊讶,后来想想,能够正当出入病房,又这么慷慨相助的,也就是这个人了。

他先是想笑,没笑出来,慢慢地竟然还感觉到有点难过。他想开口叫一句段非,能说的只是一句谢谢。

他没有能够叙旧的时间,也没有理由。

最后他给了段非一个拥抱。段非抱上去,是冷的。

……

后来骆林的计程车到了苏活区,也找到了崔是念的工作室。

医院里的人则发现骆林不见了——一天里先是阿尔弗雷德失踪,再到骆林消失,LGM上下乱成一团。何式微原本按捺着火气大力地在手机上按下某个号码,却最终没有拨出。

他看着骆林的病房。他把手机慢慢地放了下来。

段非带着他那顶LGM的帽子,抱臂站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里。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周围的人面色焦急的往复跑动。

之前有一段时间他时常觉得胸口疼的难受,一阵阵地扎得疼。他只能强忍着,有的时候都要哭出来。

只不过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

他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骆林的手那么温暖,又那么柔软。他今天很幸运,能够再一次握到。

他笑了。

不知为何他最近的体力每况愈下——前些天他又生病,让他今天哑着嗓子没法说话。不过这倒是给了骆林一个错认自己的机会——被当成陌生人,原来还有别样的好处。

五分钟握手的时间。一个拥抱。面对面距离的微笑。

他觉得自己很幸福,该满足了。

至于为什么他还是难过,他也不知道。

……

同一日。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必须正视你无法走台的现实。”

何式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骆林的眼睛是睁开的,面对着何式微的方向表情平静地开口:“就算看不见,我也想走走看。我会努力练习,应该没有问题。”

何式微眯了眯眼睛,只是骆林无法看见他的表情。站在骆林身边的崔是念似乎是感觉到了些压力,表情开始变得有些不安。

“走台需要的不是‘应该没有问题’,而是‘必须没有问题’。眼睛看不见没有了参照物根本就不可能走直线,以T台的长度,唯一的结果只会是你走偏了从台上掉下来。”何式微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

“那就让我掉下来吧。我会承担起一切后果。”骆林的语气平和,让人一时都要察觉不到他子句中的不留余地。

“骆林,我不想这么对你说话,”何式微闭上眼睛又睁开:“想从台上摔下来受伤是你的自由,但对于我来说,既然已经知道让你上台的唯一结果就是让你带来一场以失误结尾的,完全不专业的走秀,我不会允许你的个人举动影响到我们公司在业界的名声。我欣赏你的精神。但我拒绝接受你上台的申请。”

骆林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许是因为眼睛失去焦点的缘故,他的眼神看起来没有任何温度。

他在思考。思考怎样回应何式微,怎样能打消对方的怀疑。

……这是在崔是念的工作室里。一张桌子,三个人。崔是念和骆林坐在一头,何式微坐在另一头。对峙的氛围再明显不过。

骆林虽然看不见,却能体会到空气中氛围的细微改变。何式微的耐心正在沉默里一点一点的消磨光——对于何式微的主动上门,骆林已是十分吃惊他并未对自己发火。只是再这么沉默下去,何式微忍到了极限甩手离开,骆林就算再坚持,也不会有用。

骆林也知道自己逃离医院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何式微正视他要求的手段。但是这个手段,时效也很短。

骆林的手已经在桌子底下握成了拳。

那个瞬间他已经察觉到了何式微的开口——他几乎已经要听见从何式微嘴里说出来的第一个字节。打断那个字节的是何式微的手机铃声。

手机铃声是李斯特的“钟”。何式微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有那么十几秒是在听任钢琴曲进行演奏,然后他按下接听键。

扬声器没有开,但是呼叫方的声音能隐隐地听见些许。何式微对着听筒回复了一句“对于这件事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但是对方却没有停止说服的过程。

五分钟或者六分钟的通话时间。何式微一直都没再开口回应,直到了通话的最后才说了一句:“那就随你们便吧。”

对方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何式微已经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按下挂断。

有那么几秒钟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骆林的脸。然后他站起来,对着骆林说:

“你想上台就上吧。晚上张奕杉会过来,详细的你听他和你讲。”

他拿起一旁的外套便要走,临到门口了,没有转身,留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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