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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他还有令人羡慕的父母。母亲是雷厉风行的大律师,胜率近百分之百,没点家底根本请不动她。长相美艳,性格温柔。除了常年不在家,作为母亲,她几乎毫无缺点。
父亲是高中数学老师,优秀教师奖拿到手软,寒暑假主动开班,免费帮学生补课。模样和性格都如沐春风,善良得连只鸡都不敢杀,没人见过他发脾气。是女人心中的好老公,孩子心中的好爸爸。
拥有这么优秀的父母,贺行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从上学开始,门门考试第一,拉开第二名老远。平时还会参加各种竞赛,体育活动也从不落下。
简而言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弄堂里每个父母教训孩子都是:“你看人家贺行卿……”
这种人生近乎完美,给年幼的贺行卿带来很多舒适,以及误区。
他天真地以为,美好会长存。
——
直到有天,他放学回家,听见母亲和远哥吵架。
“贺远,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以为是!随时随地都在备课,有时间就往学校跑,免费给那些穷鬼补课。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他们只会笑你蠢蛋!”
在他记忆中,母亲一直很淑女,就算不高兴,也只是不说话,从没骂过脏话,更没侮辱过人。
她也常常教育他,别说脏话,别侮辱人,人人平等。
可她现在竟然全犯,他很不高兴,觉得妈妈该向他道歉,更该向那些同学道歉。
“你少用这么狭隘的心看我的学生们!他们才不会像你那样想,更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总有一天,他们会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贺远说得又急又快。
看得出来,他是气的,但碍于教师的身份,又确实是个好脾气,说不出半句脏话。
小贺行卿站在门外,安静地听父母吵架。
其实他很生气,也很害怕,但第六感告诉他:你不能让他们发现,不然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
当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桌上吃饭,他前所未有的乖巧。
贺远帮他夹菜,揉了揉他的脑袋,笑意温柔:“卿哥,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转性了?”
母亲跟着笑:“他是该安静点了,再这样下去,长大怎么得了。”
贺远若有所思,点头:“确实。”
夫妻两人很和谐,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他俩正在破口大骂。
他咬了咬筷头,默默地扒白饭,心想,大人真可怕。
后来的他确实变得安静,不再去山上爬树,不再去河里摸鱼,还会去烂尾楼,只不过是去学习。
孩子王突然变乖小孩,转变过于巨大,贺远不止一次问他:“卿哥,你是不是病了?”
他想,现在的我没病,有病的是以前的我,还病得不轻。
那年,他五岁。
——
因为是去医院,司机开得比较快,很快就到了。
车子刚停下,贺行卿就拉开车门,直往医院走。
时遇付完钱,小跑跟上他。
贺行卿对医院的路线很熟悉,毫不迟疑地上下电梯,左拐右转,走到某个正在手术中的手术室。
时遇跟得很紧,但架不住贺行卿脚速块,依然差点跟丢。
她喘得有点厉害,可什么都没说,抬眸一看,见许寒正坐在过道的长椅。
贺行卿深吸口气,走过去。
许寒听见声音,猛地抬头,见是贺行卿,立马起身,本就通红的眼瞬间掉下眼泪,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卿哥……”
贺行卿拍了拍他肩膀,轻声安慰:“别担心,远哥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
许寒哭得眼泪鼻涕直流,紧紧抱住贺行卿,哭腔很重:“我不该信他,该一直守着他。他说,他想吃弄堂口的烙饼。结果我刚走,他就想跑,结果从楼梯上摔下来。”
贺行卿点头,揉了揉许寒后脑勺,温声道:“我知道,不怪你。”
许寒止不住地哭,到最后都快没力,软在贺行卿怀中。
两人就这样抱着,站在过道。
时遇看得不忍心,走过去,轻拉贺行卿的衣摆,小声道:“坐下吧。”
贺行卿回头看她,点头。
许寒才看见她,有点惊讶,嗓子都哭哑:“仙女姐姐?”
发生这样的事,时遇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也不合适,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温声道:“别着急,我们先等叔叔出来。”
——
三人坐在手术室外。
许寒很自责他没看好贺远,时不时看眼手术室,甚至跑到门外偷瞄,可很遗憾,什么都没看见。
贺行卿坐在长椅,微微弓腰,双肘撑在膝盖。两手紧握,十指交叉。垂着眸,看不清神情。唇角轻抿,脸部肌肉绷得有点紧。
时遇想安抚他,但他反应太冷淡,好像不紧张,不害怕,甚至不关心。
如果不是她发现,他还戴着艳丽花环,觉得跟这场地不太搭,主动地轻轻地帮他取下。而他没感觉似的,保持着原姿态,一动不动。她真就信了。
时遇心里突然闷得慌。
少年总是戴着假面示人,笑得比谁都灿烂,表现得比谁都强大。好像身披战甲,刀枪不入。
但谁都没发现,假面吸食着少年的血肉,与骨骼连在一块,轻轻一扯,就会淅淅沥沥地流血。
这是少年的过往,不愿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就这样袒露在她眼前。
也许只是冰山半角,但她已然有点受不住。
发生这些事时,他最多十三四岁,时至十七岁,苦难还在延续,且不知终期。
时遇开始怀疑,以前跟她玩笑的妖孽头牌,真的是眼前这个沧桑少年?
——
二十分钟后,“手术中”三字变成灰色。
许寒最先起身,冲到手术室门前,巴巴地朝里面看。
贺行卿猛地侧头,眼睛眨也不眨,十指紧紧扣住,指骨突出,手背青筋鼓起,看起来有点骇人。
时遇起身,按住贺行卿肩头,轻轻拍了拍,“肯定没事。”
主刀医生出来,刚摘下口罩。
许寒急问:“医生,远哥没事吧?”
医生摇头。
许寒喜极而泣,抓住医生的手,忙弯腰点头,“谢谢医生,谢谢你。”
时遇松了口气,感觉空气中的氧气都多了些,对贺行卿笑:“医生说没事,你可以放心了。”
贺行卿勉强地笑了下,垂下头,盯着地面看了会,起身,没什么表情道:“我出去一趟。”
时遇微惊:“你,不进去看看?”
贺行卿哑着嗓子:“不是说没事?我去去就回,待会回来再看。”
时遇:“可……”
话没说完,贺行卿已经越过她,朝出口走去。
贺行卿的态度太诡异,刺得时遇后背有点发麻。
她看了眼许寒,已经忙不迭地进了手术室,又转过头看贺行卿,背影在转角眨眼不见。
她想也没想地去追贺行卿。
——
贺行卿腿本就长,步子也大,平时让着她,都不定追得上,这会不仅不让她,还快得似要飞起,更别想追上。
等时遇追出医院,跟进后面的街道,连个背影都没看见。
她在原地转了圈,周边基本是餐馆和小卖部。现在的他肯定没心情吃饭,那就是进了小卖部。
时遇跑进第一家小卖部,直接问前台:“刚刚有个长得很帅,很高,十七岁,脸上贴着创可贴的男生进店吗?”
前台被吓得愣了两秒,点头:“刚走不久,就在你进来的前两分钟。”
时遇面露懊恼,心想,就差两分钟,我怎么没跑快点。
又是差点,让她想到昨晚的梦。
虽然梦境虚妄,但有些寓意恰好吻/合。
无神论者的时遇开始慌乱,忙凑近前台,急问:“他买了什么?”
前台被逼得身体后仰,在医院附近做生意多年,更奇怪的人都见过,没在意,“烟和打火机。”
一听,时遇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利器,不能自残。
前台见她很着急,想了想,说:“你是他朋友吧,我看他心情不太好,应该是去前面的抽烟区抽烟,你可以去看看。”
时遇微喜,点头:“谢谢。”
话音刚落,就转身离开。
前台说的抽烟区在小广场外围,一群烟枪站在那里吞云吐雾,年纪都较大,头发乱糟糟,脸色腊黄,几乎都面带愁容。
贺行卿站在边缘,英俊的少年模样,黑发凌乱却很有型,吹都吹不出这效果,脸色有点苍白,神情迷茫,带着点愁绪,看起来扎眼得很,像误入的非主流小帅哥。
时遇瞥见他修长指间的香烟,意外又不意外。
她没见他抽过烟,可偶尔能在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烟味,被洗发乳、沐浴乳或洗衣液的香味掩盖,闻起来没想象中的臭味,还挺好闻的。
因为味道很淡,而且很久才会有一次,她就没放在心上。
少年偷吃点烟,玩玩乐趣,只要不上瘾,不成烟枪,没什么大不了。
但现在看来,那叫偷吃?那叫玩乐趣?
分明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无处宣泄,而模仿成年人的举动。
时遇走过去,还没走近,贺行卿就听见声音,侧过头。
他小臂放在大理石栏杆上,手指夹着香烟,手肘虚虚地撑着栏杆,转过头时,嘴里还咬着烟。
大概没料到她会跟来,并找到他,贺行卿明显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把烟给掐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别开眼,又看向她,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时遇走到他身侧,双手放在栏杆,想了会,侧头看他,轻笑:“贺行卿,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贺行卿看着她,不说话。
时遇也不在意,继续笑道:“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告诉我你的秘密。好不好?”
贺行卿沉默了会,认真道:“我从没想过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
“我懂。”时遇打断他,“我懂那种感觉,因为我也有过。”
——
有些事一旦开头,接下来就会容易很多。
贺行卿看向医院,从这里看,只能看见个角落。
他轻轻嗤笑了声:“我很喜欢他,也很讨厌他。”
时遇知道这个“他”是贺远。
对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贺行卿早就无言地袒露。
时遇将右手叠在左手,把下巴搁在手背,轻笑:“我也有过这种情绪,只不过那个人是,我妈妈。”
贺行卿脑中闪过那个漂亮女人的模样,跟时遇有几分相似,“我见过阿姨。”
时遇微愣,瞥向他,缓缓立起脑袋,不可思议:“你见过?什么时候?”
贺行卿:“就是你住在弄堂那两个月,我见过几面。”
时遇愣了好一会,有点没反应过来,“不是,你那会就知道我,甚至见过我妈妈,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能提前好几年认识。”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贺行卿以前提过:我们可能在路上擦肩而过。
她当时没怎么在意,只当是他随便说说的假设,没想到,他跟她不仅擦肩而过过,还跟林婧擦肩而过过。那,时泽呢?
信息量太大,时遇思索了好一会,直勾勾地看向他,表情很严肃:“卿哥,你老实交代,关于这方面的事,你是不是还有没告诉我的?”
贺行卿点头:“确实有些。”
时遇正想说,你给我老实交代。
贺行卿很坚定:“但我不会说,至少现在不会说。”
“……”
被彻底拒绝的时遇有点颓,很快回过神,轻叹:“没关系,谁叫我是好人。”
说完,她发觉这话风格很像贺行卿,简直一模一样,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
还是说,她现在得了种名叫“贺行卿”的病?
贺行卿每每想到她说的那句,我讨厌他,就无法大胆说出烂尾楼的事。
他已经一无所有,这点隐瞒而来的短暂温存,是他此刻最美梦的港湾。
——
两人站在栏杆前,没动,也没说话。
在他俩谈话和愣神时,周围的烟枪换了一拨又一拨,缭乱的火星、颓废的二手烟以及黯淡下来的天色,竟然给人淡淡的安宁。
时遇拉过贺行卿右手,捏着他的食指和中指,凑近了点,仔细看了半天,松了口气:“还好,没被染黄。”
贺行卿好笑:“别担心,我很少抽烟。”
“我知道,很少在你身上闻到烟味。”时遇点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贺行卿笑了下,“高考那段时间。我有点烦,但不知道怎么办,就。”
以贺行卿的成绩,自然不会是因为高考。
时遇小声问:“因为叔叔?”
贺行卿摇头,“不是远哥,是我妈。”
如果时遇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回提他母亲,明明尊称妈,但语气冷淡,好像在说某个毫无关系的人。
时遇委婉地问:“你跟阿姨,是不是关系不怎么好?”
贺行卿笑了下,没说话。
时遇垂下头,声音闷闷的:“我跟我妈关系挺好。但很怕我爸,很怕。”
贺行卿轻轻“啊”了声:“给你寄糖果,还附带疑似情话的粉卡纸?”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月,但再提起,时遇依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嘀咕:“我哪里知道,你会拆这么快。”
——
太久没提到时泽,她差点把他给忘了。
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后,他发了很多信息,打了很多电话,但时遇全都没理。
次数一多,时间一久,绕是好脾气如时泽,也有点受不住,慢慢没了声音。
好像消失不见。
但以她对他多年的了解,绝不会消失,而是在边度蜜月,边等待合适的时机。
这合适时机大概是,她刚刚忘记他的不好,恰恰记起对他的愧疚的时候。
说不定,这份愧疚还会持续发酵,而他骤然的沉寂是催化剂。
虽然时遇对他没太深的感情,可仅针对那天那句话,确实是她做得大逆不道,被冲昏头脑,言语放肆得如污蔑,还是最恶毒的。
林婧本来就是没受过苦的千金大小姐,遇到点小挫折就会掉金豆子,能撑过那段弄堂时光,已经很叫时遇惊讶。
她的自杀,时泽有影响,且最深最重,但归根究底,是林婧太软弱。
越想,时遇越愧疚。
——
贺行卿突然说:“我妈跟你爸挺像,都很喜欢浪漫。可惜,远哥是个脑子里只有数学和学生的笨蛋老师,他根本不懂我妈。”
时遇幽幽轻叹:“就算志同道合也没用,我妈比我爸还浪漫主义。可该掰的,还是掰得明明白白。”
贺行卿见过她父母吵架,场面比仇人还令人难堪,当时他就觉得两人走不到最后,现在听到结果,并不意外。
“如果日子过得不开心,还不如掰得彻彻底底,最怕的是。”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没说了。
时遇等了会,没等到,侧头看他,疑惑地问:“最怕什么?”
贺行卿又看向医院,这回盯得比上回久,回过头时,眼眶通红,隔着淡淡的烟雾,和逐渐升起的月光,里面似乎有了模糊的水光。
他说:“最怕的就是,天人永隔,活着的人满腔悔意。”
时遇脸色大变,下意识以为贺行卿在说林婧和时泽。
林婧突然自杀,时泽光速再婚。这绝对算林家丑事,京城富豪圈都知道。但就算知道,碍于林家家底,也不会肆意传播。
换句话说,这件事,京城人知道不奇怪,但历城这边,除非社交圈蔓延到京城,根本不可能清楚。
而贺行卿,只是个十七岁的大二学生,也从没离开过历城。
时遇脑子乱作浆糊,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谁告诉你的?”
贺行卿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没说话,顿了半秒,微微睁大了眼。
见他表情顿变,时遇瞬间回过神,紧紧闭上嘴。
抽烟的人,来来去去。空中的烟始终没散开,味道越来越重,开始变得刺鼻。
耳边的声音很杂,说话声,大笑声,咳嗽声,哭泣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站在栏杆前的,烟雾中的,圆月下的少女少年,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彼此,以及对方不断加速的心跳。
深秋的夜真冷,是不是冬天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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