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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尘慢撒,屋内门窗四闭,雪光斑斓窗影,挂起的粉帐下架着两个回纹金铜炭盆,熏得屋内暖洋洋的祥和。恬淡的玫瑰之香中,响起紧二慢一的几声咳嗽。

几经喘息后,周晚棠接过音书递上?的帕子,嘴角上?蘸一蘸,软语似无声,“既如此,你就去同总管房里说一声儿,就请个太医来,再去备十两纹银,太医瞧过病好给的。”她正要缩躺下去,恍然思及什么,两臂撑起,“咳咳……,你、你可晓得爷什么时候能忙完?”

音书躬腰撒裙,搀着她躺下,原本正要抱怨,又先答,“听说没几日就要阅兵,大概等这事儿过了,也?就忙完了吧。”言着,两弯细眉深叠,喁喁叹叹,“姑娘说给太医谢银,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礼?只是您统共就二十两的月例银子,每个月省着来打赏这院儿里正屋里那几个丫鬟不说,自个儿也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有?那闲暇银子?要不,我去同爷说一声儿?”

“别、”周晚棠一只皓腕柔指攀上?了她的手腕,有?气无力地瞪着眼,“别告诉他,你先听我的,叫总管里请个资历浅些的太医来便好了,也?用不着太多的礼。”

攒愁一瞬后,音书将腰弯得又低几寸,旋即笑开,“从前在家,太太瞧病时常请一个叫张达仲的太医,年纪不过三十,医术却好,只是资历不深。我告诉总管房他的名字,请他来好了,想必也?就官中费些银钱。”

一语说定,转天果然将那位张达仲请了来,只着常服,一身靛蓝素面襕衫,唇上?留着一字髯,颇有?些竹林贤士之风范。大约是才由雪中行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才靠近一些藕粉轻绡的帐帘,便激起周晚棠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

身侧音书拖来一张折背椅请他坐下,往周晚棠伸出的柔腕上?垫一方纱帕。那张达仲三指探脉,探准了,两眼一合,半晌后张开,仰面将音书望一望,“可否请拉开帐观一观姨娘的面色?”

犹豫一瞬,音书将帐撩开,四目一对,周晚棠便臊着避开些许。细观半刻后,张仲达收回手,踅至案前,一壁开了药箱翻出纸墨,一壁浅言,“我细瞧过,姨娘这病只怕不是一日之效,乃是日久劳心积虑而成,加之气血有?亏,体弱生寒,故而一到冬日便犯了症状。”

音书眼急,忙替他研墨,“那请问大人,可有什么大碍?我们姑娘就只十八呢,可别年纪轻轻的落下什么病根儿,还请大人好生斟酌用药。”

簌簌纸笔交响,片刻后,张仲达将满是小楷的澄心纸递予她,“要想根治,无非是补气凝血。我这里开好了药方,别的都是外面常有?的,只一味上百年的红参难得,世面上不好找。不过像国公府这等世族大家,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精贵的东西。拿了来一齐煎药服下,先吃上?几日,我过几日再来瞧过,看?看?是否更改药方。”

连笑应答,音书便将他送出府去,转背就往总管房里去。淅淅玉沙下,总管房里正值核算上?月的开销,故而来往销账之人纷纷杂杂。

赶巧赵妈妈亦来销上?月菜品采办之帐,迎头撞上?,扭头便往雪地里啐一口,暗骂一声“晦气”,白她一眼扬长而去。引得音书窝起火来,进屋便没有?好脸色,语中冷淡地就朝一位埋首理账的中年主事吩咐,“将那百年红参给我拿一根,快着些,我这里赶着用。”

那主事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这无礼无矩之言,将眼抬一下,又见是千凤居姨娘的丫鬟,亦没了好脾气,埋下头去继续提笔,“姑娘好大的口气,一来就要红参。不巧了,今年红参少,这个关口是没有?,姑娘拿了银子到外头去买吧。”

见他如此不冷不热,音书悔及自个儿无礼,匆忙挂出笑脸,“如此精贵之物,府里头都没有?,外头自然就更没有?了。原是我们姨娘病了,要这红参入药,还请主事行个方便。”

主事未有应答,将笔一掷,旋身进了二丈宽的立屏里头,未几出来,将一个牛皮小封扔在案上?。音书捡起打?开查验,只见里头几根廖须零零散散,竟不是整跟的,火气一下就给蹿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拿几根须子打?发我?我要的是整根的!”

“哼,”不知何时,那主事已坐回案后,闻言提笔一笑,抬眉而起,“我还想要整根的呢,没有我又有?什么办法?实话儿告诉你,每年采办来的红参都有限,加上?宫里头圣上赏的,也?就百数。今年遭了大旱,好嘛,又少一半,百年的更是难得,也?就只十数。偏头先颜奶奶查出妇疾,都紧着给她入药去了,有?这几根须子就不错了,你若嫌,就给我还搁在这儿,有?的是人要。”

末了,音书跺脚而去。隔得半日,就着那几根须盯着丫鬟们煎了药,用一只湖田斗笠碗盛着,稳稳当当端入屋内。

绣鞋尖才落入门槛,变乍一惊呼,“姑娘,您不好好儿在床上?躺着,怎的起来了?”

一片藕色帷幔鼓鼓胀胀摇曳着,露出榻上?周晚棠柔弱的一副病躯,她手里捧着绣绷,虚扯一下嘴角,“连着躺了好些日,四肢都躺酸了,我起来坐一会?儿,撑撑腰,不妨事儿。”

门扉吱呀一关,阻断了寒刺刺的风雪,又是暖洋洋的天地。音书止不住哆嗦一下,将药搁在案上?,夺过她手上?的绣绷,“那也不该做活计,哪里费得起这个心神?姑娘先将药喝了吧,连吃个三五日,张太医来时就该说好了。”

窥一瞬她略带安慰的笑后,周晚棠方将碗端起,送至唇下,凝神一瞬,欻然扭脸望向右侧高案上?的一个玫瑰紫釉钟式花盆,茂枝上?头结着点点红霜果,喜气洋洋。静默须臾,她将臂一展,一碗药尽数倾于盆内。

惊得音书急要去揽,却徒劳无果,声音不免带着些气,“姑娘这是做什么?就为了去要那红参,我凭白受一顿闲气,也?不过是得了几根须子,好容易煎了一碗药来,明儿的还不知又要如何唇枪舌战地去要来呢,姑娘就这么倒了!”

“别急、音书,”周晚棠虚虚笑起来,捉了案上?的帕子将她眼中的泪花搵一下,“你明儿也不必去要了,要了来,我也?不喝。药嘛,你随便煎一碗来就好了,反正都是喂到这盆里去。我这病也?死不了人,就让它?拖着吧。”

音书的眼立时睁一睁,满是疑惑,“哪里有?病不治的?虽死不了人,可到底难受的是你自己个儿,治好了岂不是好?”

炭盆里蹦起的火星掠过她晦涩的一抹笑意,像是窥见什么天机。遽然咳嗽几声儿后,软弱无力的虚喘着说来,“不,我不是要自个儿难受,我这会?子难受了,以后才能好过呢。现在我得让爷也心头不好受,他若是不好受了,以后甭管你到哪里去要什么东西,大约也?没人敢跟你说个不字,也?不必再受这些闲气。”

在音书似懂非懂的眼中,映着倏明倏暗的炭火。周晚棠用一根二尺的铜勾往里头翻一翻,便迸出耀眼的光芒。她盯着这盆雄黄的光源,犹似紧盯着她锦衣玉衾的未来,温暖的、如太阳一般璀璨,绝不会?如她母亲一样寒室冰凉、无人问津。

璀璨的太阳照向一片巍峨城墙,两条长长围槛上?的积雪仿佛被万丈豪情浸染,消融欲坠。

上?头列站着暗红一片,如血海的浪潮,几欲拍出城墙,扑向烈烈天地。恢弘绵延的仪仗队伍拥着文武百官,而百官则次地有序地围着主宰一切的君王。

高声齐唱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结成了山鸣谷应、风起云涌之势,赵穆俯瞰着这一切,胸口一寸寸澎湃起来。宋知濯侧目暗窥天子欲胀含笑的面色,克制着胸中胀起的同样的欲望。

雪光与阳光交织成的光芒刺了宋知濯的眼,晃一下,即见赵穆侧过来的脸,一片胡须被光消得几缕,“宋将军的兵,个个儿都是神采非凡、汪洋自资,倒十分?有?你的威势。”笑谈中,将脸一转,对像泰然安若的宋追惗,“宋国公,你真是教子有?方啊。”

宋追惗两片红袖相搭,自持沉稳地笑一笑,“承蒙圣上谬赞,几位皇子才是深得圣上气度才学之传,犬子相较,不过是龙犬之别。”

笑点一下头,回转过来,又对上宋知濯罩在银盔里的两只坚毅笑眼,“谢圣上夸赞,这些将士军兵,气势如虹,却不是臣的。他们是圣上之兵、是我朝之兵,臣不过是为圣上领兵。”

观他笑起来,宋知濯将手垂下,眼睑垂望着粗墁的地砖。他十分?清楚,在这位多疑诡谲的天子面前,必须适当收敛自己的锋芒。暗度中,倏听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要说领兵,朕之长兄才算惊天伟才,当年连父亲也?常赞其英姿与韬略,可惜啊,天妒英才。若长兄在世,我朝必定又是另一番清平盛世。”

他自蹒向步辇,宋知濯父子紧随其后,互窥一霎,响起宋知濯的锵然之声,“先太子殿下胸怀韬略,可圣上有?超世经纬之策,治理江山,当以此为之。”

十二人的步辇一起,赵穆的眼高高睨下来,一瞬惊心动魄的静默后,他阔开了笑脸,一个指端朝他点一点,“轮将士之中,果然还属你最?武德兼备。朕听说,先太子祭日,你陪儃王一道往大运河游祭……,儃王呢?儃王,到朕身边来说话儿。”

音调高扬起,由随行百官中招出赵合营,末了一笑,“儃王,你与宋将军自幼一道长大,情同手足,你可不要枉费他这一片心啊。”

赵合营暗探宋知濯一眼,正声含笑,“我与宋兄,自幼一起长大,当年又同在赵将军麾下学艺,如今又同朝为官、同奉圣上。唯有不负圣上,方能不负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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