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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二年一月底的伦敦,阴冷潮湿,我披着厚呢斗篷,顶着冷朔的河风,随同二姐和大哥漫步在泰晤士河北岸的河滨马路,细观生活了九年多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不时飞过群群鸽子;河中缓行的船只,时而拉响悠悠长笛;川流不息的汽车、马车,混杂着从身旁驶过。路上如人偶般安静的行人,或是高傲优雅,或是行色匆匆,只有偶尔跑过的报童,大声的吆喝,制造出些微人类的生气。

远眺雾中伦敦塔、索思瓦克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美轮美奂的建筑,典雅雍容的景致,浓雾钻进眸底,厚重迷蒙。明晚就要与家人乘船回国,回到我毫无印象的出生之地,心中满是彷徨和失落。

“小妹,不要难过,回去呆不惯,只管来投靠大哥。放心,父亲不会让母亲给你裹小脚的。”大哥远祺,今年二十岁,眉清目朗,性格直爽,高挑的身材,因年龄尚轻,略显单薄,目前正在牛津大学读法学预科,经父亲同意继续留此深造。

“大卫,少在那里幸灾乐祸了,几天前也没有看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二姐韵西不满指责道,爱打抱不平的火辣性格,展露无疑。

韵西今年十八岁,一身英伦上流女子时髦装束,在一所寄宿贵族女子学校念书,与旧朝中军机大臣惠荣的独子惠欣定了亲。惠欣如今在伦敦剑桥大学攻读土木工程,国内正值改朝换代,风谲云诡,动荡不堪,征得夫家同意,提前定下二人的婚事,等二姐夏季毕业后完婚。

“丽兹,你到会倒打一耙,前两天也没看你仗义相助,定是怕小妹过两年模样就会超过你,存着私心不留小妹呢。”大哥与二姐年龄相仿,平日吵闹惯了,之间无形也亲厚许多。

看他俩伸着脖子燃起战火,不知又要吵到何时,我索性坐在河边的木椅上,做个逃兵。其实,二姐是家中最美的女子,容貌秀美艳丽,肌肤白皙细腻,身段秾纤合度,性格开朗大方。当年,华人圈中王子般的惠欣,对二姐情有独钟,追求了两年,方在去年夏天定下婚约。就在父母为二姐庆幸,攀了一门好亲,谁成想风云突变,旧朝换新朝,这边的领事一职也变为虚有。好在大姐的公公,原礼部侍郎卢子昂响应起义,被民国政府委任外务次长,父亲亦向国内通电表明支持共和,五日前卢老爷来电邀请父亲回国,委以外务局长一职。素来不满国内政治腐朽的父亲,即刻接受了职位,归心似箭。大哥和二姐都以各种理由留下,只有人小势单的我,毫无选择地随着父母回国。

“萨拉,你不用太难过,听说黎家也和咱们家一起走,有那对双胞胎陪着你,包你忧愁全消。”韵西和远祺的争吵告一段落,过来安慰我。

“丽兹,你让小妹跟那两个小家伙呆一起,不怕小妹得精神分裂?”远祺终究是我大哥,虽没有同韵西那样亲近,还是挺维护我的。

黎家的双胞胎?神游的我在两人一来一往之后,方回味过来,大脑即刻蹦出两个头像,心头跟着奏起哀鸣,身上的寒意更深了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远祺和韵西见状,不约而同地大笑。笑声听在耳里,好似幸灾乐祸一般,我郁愤地垂下头。

韵西过来捂捂我的脸,面上带笑做起和事老,“我们家的小羊儿还会发怒,别气了,我和大卫可是陪你吹了大半天的凉风儿”,说着,左手横在我的面前,露出腕上的手表,“瞧,家里的告别晚宴也快开始了,咱们走吧,别让爸妈等急了。”

“丽兹就是不诚实,别用爸妈做借口,想着惠家公子就直说嘛。”远祺坏笑着招来黑色的出租汽车,不顾绅士风度先钻进了前门,逃开韵西的包敲伞打。

伦敦的天黑得奇早,回到公馆门口才只四点,一楼已是灯火通明。父亲喜爱古典复兴的建筑风格,初来英国,便买下了这幢外形简练,灰色石墙褐色屋顶宽大窗户的两层别墅。院子中停满了各式汽车、马车,看样子,客人差不多到齐了。

远祺摁响门铃,开门的不是女佣,正是远祺口中说笑的惠欣。惠欣今年二十二岁,人长得斯文儒雅,白皙面孔,鼻端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一套深蓝色常礼服,看见韵西忙接过她手中的提包雨伞,和煦地打着招呼,把我们迎了进去。

进得门厅,惠欣温柔地帮韵西解下厚呢斗篷,远祺见状冲我挤挤眼,貌似殷勤地顺手扯开我的斗篷绳结,正要道谢,瞥见母亲穿着传统宽大的枣红色滚着暗红边缎衫,黑色百褶绸长裙,款款行来。

母亲今年四十二,容长脸,柳眉凤眼,细白的皮肤保养得几乎看不到皱纹。母亲娘家姓倪,闺名倩云,祖籍江宁,出身于一个世代官宦之家。外祖父在旧朝曾做到江宁漕运总督二品大员之职,因官职原因,见多三教九流,不似其他文官迂腐守旧,性格开明爽朗,对母亲没有太多官家小姐的束缚,养成母亲精明能干的性子,及后嫁与随和洒脱的父亲,自是大权在握,在家中的地位宛如旧朝的老太后。

“远祺,安太太带着雁遥姑娘在厅里坐着呢,快去招呼一下,以后还少不了人家的照拂。韵西,惠欣都等了你一下午,你看你,冻得一脸乌青,惠欣麻烦你陪韵西去壁炉边烤烤火。韵洋呀,这一天都跑到哪儿去了,明儿就要离开了,不懂得帮帮忙,至少自个的东西也该清点一下吧。都满十岁了,还这样不懂事,快去自己的房间收拾收拾,进餐时我会让人叫你。”

母亲不带嗑地利落分派完,远祺他们歉然看了我一眼,迅速离开门廊,去执行老佛爷的命令。

今日的远足,是征得父亲的同意,母亲亦是知晓的,怎料回来就是一顿指责,本就失落的心情,愈加低沉。通常家中的幺儿最是得宠,这条定律并不实用于我,不熟悉我家情况的人看到此番场景,定会以为我是庶出。我曾暗自疑惑过,但父亲自小向往西洋文化,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母亲也曾说起,当年为了父亲一尝夙愿,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如何千辛万苦飘洋过海,来到异地他乡。种种迹象表明,我应是苏家三太太的嫡亲女儿。

“唉,我怎样生了你这样没出息的孩子,说两句都不行。瞧瞧,整日一副受气包的窝囊样,看着都心烦。”母亲摇头叹气说罢,迈着金莲小脚,攥着手帕转向客厅。

母亲此类话语,与我而言,早已习惯,但是今时此刻却让我难以忍受。巨大的委屈化作泪水,倾泻而出,我转身用力扯下挂在壁橱里的斗篷,在母亲惊诧声中冲出了家门。

跑过两个街口,身体着实承受不住,只得停下脚,靠着一幢建筑的墙脚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引起一阵剧咳,我自小体弱多病,不似哥哥姐姐健康强壮,也许,在别人家会因此得到父母百般疼爱,可这却是母亲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好容易止住咳嗽,脚步却是再也迈不动了,在外转悠了大半日,体力早已透支。我又饥又冷地蜷缩起身体,川流不息的街道,没有一人投以关怀之色,不由悲戚地闭上眼,觉得自己好似卖火柴的小女孩,行将冻死街头。

第一滴哀伤的泪尚挂在睫毛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韵洋,别在这儿吹冷风了,跟我回去吧。”

张开眼睛,惠欣温文典雅地站在面前,金丝边眼镜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发着柔和的亮光,我淌着泪水,坚决地摇摇头。惠欣见状,抽出上衣口袋的手帕,俯身替我擦去眼泪,劝说道:“你二姐和我都知你不想回去,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设法接你回来,好吗?回家吧,大家都在担心着呢。”

我依旧坚决地摇头,说自己宁愿进孤儿院,也不要回家。惠欣听了,笑了起来,“韵西总说你是只小羊儿,倔起来跟你二姐有一拼。韵洋,伯母要听见了这话,定会伤心的。”

听到提及母亲,我心中的怨气又起,嚷道:“她会为我伤心?欣大哥,你的眼镜有没有擦干净?”

面对我尖刻的责问,惠欣蹲下握住我的双臂,眼色依然和煦地平视我说:“韵洋,母亲永远是母亲,或许五指有长有短,但母亲是你血脉相连、给你生命之人,永远不要质疑自个母亲的爱,明白吗?”

我扭着脸,咬着嘴唇,但眼里的愤懑在惠欣柔和平缓的语调中逐渐减弱。惠欣双手改搭我的肩头,温和的声音中加进些力度,“韵洋,你还小,今后人生之路也许会有一些不如意,切记,不要消极片面,迷失自己的本性,上帝为你关了这扇门,必会为你再开另一扇门。”

惠欣的话虽不能完全领会,但素爱听道理的我不知不觉地正过脸,惠欣拍拍我的肩膀,“勇敢点,嗯?”

诚恳的语气和鼓励的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惠欣见我态度软化,便起身牵起我的手,再一次劝说我回家,我没再拒绝,只因包裹我手的掌心有我刚才极度渴望的温暖。走了几步,我仰望一向平和的惠欣,想到大人们近日常谈的国内巨变,对他的冲击一定也不小,便忍不住问道:“欣大哥,你遇到不如意的事,是怎样让自己不受影响的?”

惠欣低头瞧瞧我,如实说出让我诧异的方法。“我呀,是信奉了天主教,在祷告中卸下心中的担子,就能感受到喜乐和平和了。”

我之所以会诧异,是因母亲虔诚仰佛,在家提及洋教是不被允许的。我歪着头想了想,忍不住再问,“二姐也皈依了天主教了吗?”

惠欣点点头,回说韵西后天就会去受洗,并让我保密,说话之时,他的眉眼透着欣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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