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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公馆的铁门,依稀瞧见花厅落地窗前立着一人,定睛细看是母亲在翘首张望,少时,母亲的身影消失掉,只剩厚厚的窗帘在那里摇动。难道母亲真的关心我?惠欣拉拉有些发怔的我,朝我肯定地一笑,领着我小跑着来到大门口,摁响门铃。第一声门铃才落,大门便被打开,韵西抱起我低声嚷道:“你这小羊儿,今儿是不是存心想让姐姐愧疚不安呢?”问完我,又向惠欣询问起远祺。

惠欣摇头说他和远祺出了街口,便分头找我,回完话欲要再去寻远祺,韵西一把拉住他,“算了,大卫没找着萨拉,会自己回来的,那个滑头不用管他,母亲正等着呢。”说完,一手挽着惠欣,一手拖着我的胳膊,带我们进了屋。

在内廊门口见着母亲,她没问我一个字,只面无表情地吩咐韵西道:“你去带韵洋换件衣裳,收拾干净了下来吃饭。”说罢,客气地向惠欣道着谢,陪他去了客厅。

来到卧房,韵西打开衣橱,皱着眉翻了半天,低头对我说道:“萨拉,你的衣服怎么都象修女似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难怪整天像个小修女,苍白着脸不做声的。”

我从柜子中拿出一件灰色配有白色假领的连身薄呢裙,再从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白色的细羊毛长筒袜,闷闷回道:“大概母亲跟二姐想的一样,才会给我做的都是些黑的、灰的衣裳吧。”

韵西倒了半盆热水,拿过毛巾帮我洗起脸,“韵洋,你是在责怪母亲?母亲平日里对你是严厉点,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整日躲着不与母亲交流,母亲也未必好受。”

韵西拿开毛巾,我扬起脸欲要争辩,看到韵西背后的窗户,忽地想到落地窗跟前的身影,闷闷地咽下不满的言辞。韵西挂回毛巾,把我拉到梳妆台前坐下,双手捏捏我的肩,充满热情地说道:“韵洋,你要学会放宽心胸,首先要自己热爱别人,这样才能更容易得到别人的爱。人活在这世上,不容易的,拿出点热情吧。”

韵西拿起发刷,麻利地在我脑后梳了个马尾,用宽幅黑金丝绒发带打了个蝴蝶结,上下审视一番,满意地说:“大卫那个滑头有一点说的没错,我家的韵洋确实挺漂亮,过两年一定会是个标致的美人。”

听到韵西的称赞,我害羞地红起脸来。韵西笑着俯身与我脸挨着脸,望着镜子里我的眼睛,鼓励道:“韵洋,快乐的生活吧,不要辜负上天对你的恩赐。”

瞧着镜子里那张洋溢着生活热情的娇艳脸庞,还有那对充满阳光晶莹闪亮的美丽双眸,一股源源的活力穿透眼睛,直抵自己的心田。自卑胆怯,是心境所使,快乐自信,亦是心境所驱,为何不能象韵西说的那样,与其被压死,不如勇敢面对,面对自己,面对母亲,面对生活,面对世界……

来到饭厅,容纳三十人的餐桌几乎满座,远祺已在其中。惠欣站起身,拉开右边的空椅让韵西坐下。桌子另一边,也站起一位十八九岁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做着同样的动作,我快步走过去从左边落座,面带微笑,向他表示感谢。

拉椅子的年轻人名叫约瑟夫,他的父亲威尔森爵士,是父亲在英伦结识的好友,而约瑟夫本人也是远祺的同窗好友,我家的常客。许是自己平时总闷头不语,不苟言笑,约瑟夫稍愣片刻,回了一个微笑,“不用谢,这是我的荣幸。”

轻声交谈了两句正过头,触到韵西投来的目光,里面满是赞赏,我甜甜地朝她无声一笑,就在这时,一个铿锵有力的话音在厅里响起,父亲的就餐演说开始了。

父亲苏肃宁,现年四十五岁,长相英武,性格洒脱,祖籍山西。祖父因平定太平军和捻军有功,官至两江都统,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两位兄长继承了家业投身行伍,现在均是手握一方重兵。父亲从小不喜欢耍刀弄枪,走上文仕之途,喜爱文学艺术,尤其是西洋文化,这点让我的祖父深恶痛绝,直到九年前祖父去世,父亲才求得这一外派之职,遂了毕生的心愿。父亲向在座的好友故交一一感谢之后,打开一瓶香槟,晚餐正式开始。

我家的菜式一向是江南清淡带甜的口味,由母亲的陪房李嬷嬷亲手打理,在我们的社交圈中极具口碑,她最为拿手的东坡肉,颇受这儿老饕们赞赏,我们走后最让这里人惦念的,许是李嬷嬷。上菜采用的是西式,每人一碟,我拿起面前油印的粉色菜单,上面是父亲刚劲有力的字迹,分别用中英文介绍,头台开胃凉菜扣三丝,凉拌海蜇丝,西湖醉鱼拼盘,热汤是西湖牛肉羹;三道主菜是东坡肉,无锡排骨,松鼠鲑鱼片;甜点是宁波汤圆,主食是扬州炒饭。菜色简单了点,毕竟是临时决定动身回国,耗费工时的名贵菜肴,一时准备不齐,此种菜式,也方便像约瑟夫这样使用刀叉的客人。

家里的佣人大多辞退,除了厨房的三个帮佣,只剩下贴身的近仆,顾管家一家和李嬷嬷一家。顾管家名宝拴,是父亲从小的贴身小厮,娶了服侍父亲的丫鬟兰香,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家明今年二十一,天资聪颖,父亲主动供他上学读书,跟惠欣同一所大学,修的是铁道工程专业,女儿家慧留在国内早已嫁人。李嬷嬷的丈夫已经过世,只有一女名叫晓霜,今年十四岁,在念中学。今天人手不够,他们过来帮忙,晚餐在顾管家的指挥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着冷碟拼盘,打量今晚就餐的客人,父母分坐桌子的两头,父亲旁边分别坐着威尔森爵士和威尔森爵士夫人,母亲的身边分别坐着安先生和安太太,远祺坐在安太太和雁遥之间。安家是京城的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安先生更是名声斐然的西洋学大家,精通多国语言,尊崇自由平等民主科学的西方伦理学,一向为父亲所敬重。雁遥今年十六岁,容貌清丽雅致,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深得母亲的喜爱,一直和安太太密谋结为亲家。两家的男主人都是开通之人,主张顺其自然,两位女主人自然不会放过点滴机会,让两个年轻人多培养感情。韵西坐在安先生和惠欣之间,远祺和雁遥的拘谨,更显韵西惠欣间的浓情蜜意。我的右手边坐的是安先生的二公子,现年十三的梦泽,浓眉星目,年纪虽少,神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丰采,思维旷达,见解独到,父亲时常在我们面前夸奖他。

“萨拉小姐,听大卫说,你不想回国是不是?”约瑟夫用叉子卷着海蜇丝,询问我。

“先前是,但现在,我有点期待回国的生活。”我停下手中的筷子认真答道。

“原因?”约瑟夫停下叉子,侧过头。

“有人对我说上帝为你关了这扇门,必会为你再开另一扇门。以前我是害怕,但害怕没有用,所以,现在我向往。”我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那对恋人,满怀激情地回道。

“萨拉小姐,你真让我吃惊,来为你的向往干杯!”约瑟夫举起香槟,我拿起面前盛着白开水的高脚杯应道:“为向往!”

碰杯后放下杯子,感到梦泽投来的视线,我侧脸礼貌轻声询问:“梦泽哥哥有何指教?”

梦泽回视我的目光,大方答道:“韵洋妹妹说的很在理,这也是梦泽心之所向,我也为你的向往干杯!”

望着父亲口中的天才,闪亮的星目满是诚挚,我微笑着再次举杯,回应词里多了一个‘大家’,说完,两只玻璃杯清脆地碰到一起。

热汤过后,东坡肉端了上来,席间传来安先生爽快的声音,“每次到肃宁贤弟的家中,实是为了这盘中之物,肃宁贤弟这一走,子介怕是得紧随其后,不然真不知肉味也。”

父亲笑道:“原来肃宁只是子介兄的酒肉朋友啊,竟然瞒了肃宁若干年。”

“肃宁贤弟,国内文人大多都被‘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酒肉亲’所拘,当年魏晋的竹林七贤那等雅士岂不成了小人。朋友的等级,哪能以饮食为标准来衡量,子介以为,只要志趣相投便是真朋友。”安先生侃侃而谈,引得在座国人不住点头。

约瑟夫不懂中文,便好奇地询问起我。我把字面的话翻译了一遍,然后简单讲解了竹林七贤的典故。虽说是在英伦长大,就读当地学校,父亲对我们兄妹的国文教育从没有放松,诗词歌赋,历史掌故,儒家学说,临帖练字都亲自督管,所以,自个年龄虽小,对父亲素来佩服的嵇康、阮籍、山涛等人的典故,还是知之甚详,话语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崇拜之意。

约瑟夫听后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既然不满,为何不起来挑战,喝酒发牢骚是没有用的。”风流雅士被约瑟夫这样评点,我无言以对。东西文化的差异,我粗略了解,西人信奉强者,但在失败前,是决不会屈服。

“约瑟夫说的对,消极避世是没有用的,现在我国废除帝制,建立民国政府,共和立宪,国家积弱多年,百废待新,我等中华热血男儿,怎能呆坐一旁,作壁上观。此次苏大人响应号召,毅然举家回国,报效国家,学生深感佩服,斗胆向大人敬酒,为大人的仁义干杯!”说话的是坐在我对面的林恒源,剑桥三年级学生,与母亲娘家有同乡之谊,父亲在上海开厂营商,算是家财万贯的巨贾人家。

林恒源举杯站起,大家纷纷起立响应,父亲见此场面,激动地举起酒杯说道:“苏某不才,难负仁义之名,如今国家有了新的希望,各位同仁朋友,应当一起努力,尤其是在座的各位青年学子,你们俱是国之栋梁,望你们能学成归国,一起报效祖国。”

祖国二字,于我而言,尚只是文字上的理解,遥远无形,可热烈的氛围感染了我,也学着大家站起身,举起水杯。右边过来一只水杯,轻轻碰碰我的,伴随杯响的是声真挚的祝福,“韵洋妹妹,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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