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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月的淮安恰逢梅雨,潮湿、闷热,欲坠不坠的天阴沉沉地压在人心底,叫人喘息不能。

今年入梅雨时节以来,气候却与往年有所不同,好似特意恭贺镇南王府的喜事一般,日日艳阳高照,迎合着喧嚣震天的喜乐和秾艳靡丽的十里红绸。

满府凤纹红绸中,独独长乐院的冷清素净与之格格不入,而那喧天的鼓乐却越过雅致错落的院墙,惊醒了梦中人。

长说刚支好雕花窗,见虞归晏醒来,顾不得热出的满身汗,疾步走了过去:“娘娘,您醒了?”

虞归晏轻嗯了一声,随后惫懒地挪了挪身子,卷紧了厚棉被:“还有棉被吗?我还有些冷。”

近来越发畏寒,不知是给乔青澜当药引留下的后遗症,还是两年前饮下断魂后破坏了体内药物均衡所致的阴寒。

她已经不怎么分得清,不过大抵也不怎么重要便是了。

如今正值隆夏,虞归晏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脸色却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唇色还微微泛青,长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正是艳阳高照。

长说一时呐呐:“娘娘......”

虞归晏安抚地笑了笑:“我无碍,不过是体寒罢了。如果还有棉被的话,就给我拿过来吧。”

体寒真的会在六七月盖一床厚棉被还冷吗?

长说不敢问,怕虞归晏又想起那些不舒心的事,只能听话地又去翻了一床厚棉被出来为虞归晏盖上。

虞归晏刚抓住长说为她盖上的棉被,想要拉紧,手腕间的剧痛却让她蓦然失了力。她略微低头,缠满白纱的手腕映入眼帘,那些拼了命想要忘掉的一幕幕也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顾玄镜要取她的血为乔青澜解毒时冷若冰霜的面容,乔青澜温和笑着向她道谢的模样。

是她忘了,接连数月的每日取血已经让她的手废得差不多了,又如何还有力气去拉沉重的棉被?她颓然地松了手:“长说,来替我压严实些。”

直到自己被裹得密不透风,那刺骨的冷才仿佛散了些许,窗外隐隐约约的嘈杂喧嚣还没有停息。

她难耐地锁紧眉心,倦懒地问道:“外面怎么这般嘈杂?”

“外面......”长说担忧地看着虞归晏眉宇间的疲倦,不知该如何开口。

娘娘的记性近来越发差劲,连今日是王爷迎娶乔小姐过门的日子都竟像是都忘了一般。

长说言语间的吞吞吐吐让虞归晏疑惑,她费力地睁开眼,声线低到几乎被嘈杂的喧闹吞没:“怎么了?”

“王爷,迎亲的吉时快到了。”

突兀的女声压下了不止不息的喧嚣,穿过雕花窗清晰地飘进了主仆两人的耳中。

寝室内随着这句话话音的落下而蓦然安静,她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些,眼前却又变得更加模糊,浮现的竟是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仿佛回到了数年前。

她也许永远都无法忘记八年前那一日,风华绝代的男人逆光而立,那一身雪白的广袖长袍竟是比雪还透白,犹似即将羽化归去的谪仙,她卑微地卷起指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仙人。

尊贵雍容的男人买下了被当做药人养大、粗蛮不已的她,他没有看不起她的出身与愚笨,甚至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识字。

他那般好,她尊他敬他,死死把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深埋起来,不敢让他发现丝毫端倪,她怕他会因此而嫌恶她赶她离开。

能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留在他身侧一世她已很是满足,其余的,她从不敢,也不能奢望。

可是自有一日开始,所有的不敢奢望竟成了现实。

那一日的艳阳恰如今日,晴空万里。

依旧是如数年前一般一袭胜雪白衣,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数年过去,他竟分毫未曾老去,像是一幅自亘古洪荒铺展开来的古朴画卷,历经岁月而越发雍容。

向来遥不可及的他轻抚着她散乱的发,温和地问她:“安乐可愿嫁予我为妻?”

清透微凉的声音划开岁月,涤荡进虞归晏的心尖,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便勾起了唇角。

那时的她高兴得无法自已,甚至根本忘记了问他为何,也或许是她根本不敢问。她就这般怀着满腔深情、天真地嫁给了他。

她愚笨,即便是婚后,她也不懂得如何讨他欢心。他们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他所擅长的,她有太多不懂得,她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一直陪在他身侧。

虞归晏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那一日她没有去书房,没有听到那些话,没有好奇地想去看一看他真正爱着的女子到底是如何天姿国色,如今的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王爷,乔姑娘有消息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一向沉稳的顾书如此步履匆匆,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便进了书房。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向来情绪不外露的他言语间隐有三分道不尽的情绪:“她......如何?”

“乔姑娘回来了,王妃......”

后面的话虞归晏已经不怎么记得清了,她隐约记得的是她想方设法去见了乔青澜一面,可是却被他撞了个正着,当时他发了好大的火,甚至关了她禁闭。

乔青澜......

虞归晏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可是转瞬间,却又看见了一袭喜服的顾玄镜向坐在喜床前、同样一身正红喜服的乔青澜走去。

她立时从模糊中惊醒过来,后背已是冷汗涔涔,眼前却不再是那两人相依偎的身影,而是长说担忧不已的目光。

“娘娘。”

虞归晏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些时辰。”

偌大的王府,恐怕会真正关心她的人也只剩下长说和闻祁了吧?可惜,她恐怕再也无法见到闻祁了。而长说......

床榻有些高,长说半曲着腿蹲在她身侧。这样半蹲的姿势最容易累,而看长说的样子应该已经蹲了有一段时辰了,额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绕是如此,她却没有半分抱怨,目光里满是对她的担忧。

这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的长说啊,是为了照顾她不惜自贬身份的长说啊。

思及此,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软了下来,伸手想要去摸摸长说的头,刚伸出手,却又想起什么一般,惊慌地缩了回去:“傻丫头,我真的没事。”

长说显然没有信,但也聪明地不再多提,只是为虞归晏扯了扯被子,道:“那好,娘娘再休息些时辰。”

虞归晏疲倦地重新躺了下去,耳边的鼓乐声未止,眼角有些凉,她伸手摸了摸,竟没有泪吗?

也许是真的倦了,虞归晏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可惜,即便是梦里,她也依旧纠缠在那些光怪陆离的过往之中,脱身不能。

淮安顾氏与临安管氏、长安闻氏、长安君氏齐驱并驾,并为秦朝四大簪缨世家,传承数百载,钟鸣鼎食。闻氏上忠皇族下恤百姓,最是清廉不过;君氏王爵世袭罔替,淡泊名利,从不涉足任何皇室争斗;顾氏与管氏却是世代为敌,传承至顾玄镜这一代,两大家族已成不死不休的仇敌,可惜一直未能分出胜负输赢,但近几代以来,管氏渐有式微趋势。

顾玄镜多智近妖,谋略了得,继承顾氏家主之位后迅速拿捏住了管氏诸多把柄。狗急跳墙的管氏家主却趁乱劫走了她与乔青澜。

顾玄镜受邀赴鸿门宴。

席间,她与乔青澜被安排在一起。来宴厅前,她无意中听到了乔青澜酒盏中的酒会被下毒,但之前她和乔青澜并非关押在一起,而到了席间后,她和乔青澜身侧又分别都有人看守,她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乔青澜酒中也许有毒,于是只能在尝试了自己酒盏中的酒没有毒之后趁着宴席出乱子的片刻调换了两人的酒盏。

乔青澜是自幼被娇养着的大家闺秀,哪里承受得起断魂这种剧毒?但她不同,她是药人,骨血皆是药,即便是再阴损的毒药也不可能毒死她。

乔青澜终究是他心悦之人,她又怎么舍得他难过?更何况,哪怕是私心里,她也再清楚不过,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乔青澜今日若死,一切都成了定局,再无回旋余地。

可酒盏分明已经换过,意外还是发生了,几乎是饮下酒的下一刻,乔青澜耳目皆流下了泛黑的血。

顾玄镜全然不顾拉满弓箭的管氏暗卫要去到乔青澜身边,她却无法看他这般不顾自己的安危,于是在他接近乔青澜之前拦住了他,哀求他坐回去。

然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他推倒在地,随之砸落的是令她浑身发寒的三个字:“虞归晏!”

分明不过是唤她的名字,可却无端教她浑身发寒。

随后,乔青澜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她耳中:“莫怪妹妹,她许是以为我酒盏中的酒有毒,才换了我们的酒。”

她忙不迭地点头想要应和,一抬头却对上了他淬了冰、犹似看一个死人一般冰冷陌生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几乎愣怔在了原地,忘记了所有反应。

那目光太冷太狠,虞归晏从梦中惊醒,身上的被褥已是被她身上的冷汗濡湿。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缠满白纱的手腕承受着身体的重量,疼得她嘴唇发白,额间冷汗更甚。可是比起心尖疼到麻木的荒芜,手腕的疼痛却这般真实,真实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她靠坐在里侧,大口喘息,可是这般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即便已经从梦中醒了过来,他的冰冷刺骨的话却声声清晰,犹如昨日,他说:“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早知今日......”

这般什么?早知今日什么?

这般心肠歹毒吗?早知今日,当年便不该带她回府吗?

虞归晏蓦然笑了,笑着笑着,却突然喉间一腥,呕出一口血。暗红色的血洒落在正红色的被褥间,那正红顷刻间便染上了如暮色般深沉的暗色。

是啊,早知今日,她不若死在那一年的寒冬,也好过如今的生不如死。

室外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渐近,虞归晏慌张地擦去唇角的血迹,又忍着剧痛把染了血的被褥推到了最里侧藏起来。这一番动作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无力地瘫靠在床榻的一侧。

她是卑微低贱,是野蛮粗鄙,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他看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室内药味浓郁,她的手腕也是新伤未愈便添旧伤,被褥上的血腥味混在其中,应当不会被闻出来。

不对,他也许根本不屑于关心她。

紧闭的门从外面被打开,金色的阳光顷刻间铺陈了满地,腐朽的味道融在阳光里,不声不息间便消失无踪。她被明亮的阳光刺得微微阖了阖眼,腐朽如她,也许哪一日便如这腐朽陈旧的气息一般烟消云散。

同一时间,来人撩开内室的帘子,缓步走了进来。

虞归晏半垂着头,视线中是雪白的袍角,那古朴的雪白在浅金色的阳光下散开,隐隐约约的繁复金色纹路便透了出来。

是顾玄镜衣袍独有的纹饰,清贵而雅致,一如他的人。

她微阖上眼平息心绪,也许没看见便不会有太多杂念。

静默良久,顾玄镜在虞归晏身侧坐了下来:“安乐。”

虞归晏摇头轻笑:“这声‘安乐’我当不起。”

她是孤女,“虞归晏”是她被他买回来之前取的名,而“安乐”则是他在她及笄时,按照她名中的“归晏”而取的字。

归晏,归于和悦。安乐,安宁和乐。

何其可笑!她这虚妄的一生如何当得起这样一个名字。

一想到此,喉间似乎又隐隐有腥味涌上,她深咽了一口气,连那一口血吞了下去,唇齿间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等过一段时日青澜去了,我会重新册立你为正妃。”

命令式的告知。他不过是在通知她他的决定罢了,至于她如何,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向如此的,只是她从不愿意承认罢了。

“正妃?”静默良久,虞归晏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恰好是他如温润如玉的面容,浅金色的光融在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如同浮了一层细细的碎雪,清净微凉。

那碎雪淬着流光,掩盖了其下的玄寒坚冰,她用尽了余生的深情与热血,也不过才捂温了那层碎雪,连坚冰都尚且触及不到,又如何温暖得了藏身于坚冰之中的他?

不过是徒劳罢了!

良久,她轻轻地笑了:“我要这正妃之位作何?”

当初她还是他的正妃,可却一样留不住这个人,不过成了一场笑话,成全了他与乔青澜一场深情罢了。如今,她的时日无多,又还争这正妃之位作何。

更何况,这般些时日,她也想清楚了,也累了。既然他爱的是乔青澜,信的也是乔青澜,要娶的也是乔青澜。那她霸着这正妃之位做什么!她是低贱,是卑微,可也不至于不知廉耻至此!

分明是她饮下了那酒盏中的剧毒断魂,可是那一日,他拼死带走了几乎已经没了气息的乔青澜,却不肯信她没有借管氏一族的手给乔青澜下毒。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王府,只记得回到王府后便大病了一场。自幼被炼制成药人的她从未生病过,可断魂的毒性太过霸道,连她的身体也无法压制。

等稍稍好了一些,能起身了,她刚想去找他解释清楚,没想到他便来了她的寝室。可他却并非来听她的解释的。

他说:“青澜中的毒需要你的血当药引。”

是了,她是药人,她的血可以解百毒。可是她也中了断魂,现在她的血恐怕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拉住他,紧张地解释清楚,她以为他会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没想到对上的却是他冷到极致的目光:“你不必担忧,青澜只是要一些你的血解毒。”

她惊慌失措地摇头:“夫君,我不是不愿为乔小姐解毒,我真的是中了断魂!”

他怎么可以不信她?

他怎么可以以为她是贪生怕死所以不愿为乔青澜解毒?

他怎么可以!

她才是他的嫡妻啊,他怎么可以!

他一寸寸掰开她的手,语气冷淡而不容置疑:“大夫为你诊过脉,你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他似乎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解释,但也许到底是顾忌着乔青澜的毒还需要她的血解毒,缓了些许语气,“安乐,莫胡闹了,胡闹也是要有一定限度的,往日里,我可以纵容你,可是如今青澜之事因你而起,我不能不顾她。接下来一段时日自会有大夫来取血,待青澜身子好了,我再带你去向她请罪。”

一声胡闹,一句纵容,多么宽容!

分明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可杀人诛心却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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