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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哭,可是却哭不出。何其悲哀,连哭都不能自已!

自那日顾玄镜离开后,接连数月,她都未曾再见过他,可是每日却都会有大夫来取她的血。她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衰败,查不出任何原因。

直至一月前,他才又来了长乐院,那一身的气息却是山雨欲来般压抑得她喘息不过来。他凝视她良久,她被看得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反应,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已经随着这数月来的血流尽了,再也提不起力气去猜测他的用意,迎合他的喜好。良久,只听他压低了喑哑的声音,道了一句:“你随我来。”

他没有如数月前一般对她多加斥责,仅是拉起她新旧交错伤痕的手腕便带着她走出了她许久不曾走出过的院落,他甚至忘了他握住的恰好是她满是伤痕的手腕。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她也几乎感受不到疼了。

也或许他是知道她感受不到疼,所以才这般握住她手腕的。她自嘲地想。

去往的院落她再熟悉不过,那是乔青澜在王府的涟漪院。

还未曾到瞧见乔青澜,可她熟悉的声音却穿过庭院落入了两人的耳中:“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似乎有婢女在询问乔青澜:“......若若想小姐一直开开心心。”

又听乔青澜道:“傻丫头,我这一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我做错了太多事,也许现在就是上天对我犯错的惩罚。当年我错信他人,趁他远出,离他而去。如今我时日无多,他也已经娶了正妃,我也心满意足了。等我去了,你便替我把箱中的嫁衣烧了罢。”

那是一如既往温婉柔顺的声音,却又包含了无尽的苦涩悲哀,直叫人听得心疼。

后来......

后来他说了什么?

虞归晏的记忆有些模糊,约莫是承诺了要娶乔青澜之后便把她贬为了侧妃吧。

喉间的腥甜越发浓郁,她却毫不在意,仅是死死抓住他的衣角,深深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顿地问道:“顾玄镜,你当真要娶她?”

那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未曾想到却是在这般讽刺的情况下。

阳光照不进的绝望哀沉情绪之下,隐藏着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零零星星亮光。那亮光在她终于问出这句话时迸发到了极致,汇聚成一道绚丽的光芒浮现在她暗沉良久的眼底,秾丽耀眼,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孤注一掷。

顾玄镜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眼中的轮廓,语气却云淡风轻,话语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今日便是婚期,莫胡闹了。”

与那日一般无二的语气,一般无二的话。

数年深情,不过换来一句胡闹而已。

她眼底的光芒在他一言一语中渐渐陨落,直至他最后一个音调落下,那双一瞬间迸发绚丽光芒的眼睛重新恢复了黑暗,她的生命也仿佛随着那道光而逝去,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原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一直不过是在胡闹。也许这场感情在他眼里从头至尾都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她再次深深看进他深邃莫测的眼中,企图寻找些什么,可那双清冽如雪的眼中倒映的从来都不是她的身影,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她奢望了。

他伸手轻抚她的侧脸,却被她躲过,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反抗,转手为她捏了捏被角,语气柔和了些,“你身子不好便好好休息着,明日你不必去给青澜请安。”

“我有些累了。”

她轻飘飘地松开了手,唇角自嘲的笑逐渐漾开,她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侧妃,得了可以不必去跟正妃请安的许诺,于她而言真是好大的恩赐!

她的笑太过空洞,他有刹那锁紧了眉心,可时间紧迫,不容得他去细想,他道了一句“你好生休息,我晚些时辰再来看你。”便起身离开。

虞归晏目光紧随着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在他将踏出门时轻轻开口:“顾玄镜,你莫要后悔!”

她的声音很低,压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几乎飘散不见,顾玄镜也许听见了,也许根本没有听见,只是离去的步伐微顿了须臾,旋即便不再犹豫,径直离开了长乐院。

直到顾玄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虞归晏口中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暗红的血止不住地从鼻息间、唇齿间溢出。

寂静许久的室内,骤然响起的门扉开合声尤为清晰,软瘫在床榻内侧的虞归晏在听见那吱呀声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拿出锦帕擦拭血迹。

“妹妹不必擦了,不是玄镜,是我。”乔青澜柔婉软糯的声音由远而近。

虞归晏身体一僵。只见一袭绯色斗篷的妍丽女子撩开帘子,优雅地走了进来。那垂帘由上好的织云纹挑绣花丝绸制成,泫百花,回勾新雨,柔软陰凉。

可那绯衣女子勾起那垂帘一角时,艳倾国之妖质的丝绸却蓦然失了色,比不得女子的灼灼其华。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是风雅,融了江南三月烟雨的朦胧迷离,不远不近,最是勾人心魂;又染了皑皑雪池中的冰寒,冰清玉洁,教人不敢亵渎。

行至屏风前时,她微顿了步伐,随手解开了那斗篷,一袭喜服便随之映入虞归晏眼底。

正红的凤袍逶迤在暗沉死寂的室内,犹如一抹流光划过寂静的夜空,绚丽夺目。凤纹与顾氏特有的梵文滚云纹以金线细细挑在流光浮动的正红衣袍间,华美精致至极。这场婚典不过匆匆准备了月余,可却比那场准备了数月的册封大典更加完美细致,便是从喜服也可窥见一二。

到底是他亲自筹备的婚典。

虞归晏喉间一腥,方才止住的腥甜似有再次涌出的迹象,她死命压住舌尖,将分不清到底血还是什么的腥甜一并咽了下去。

“妹妹可好些了?”乔青澜袅袅娜娜地走近虞归晏身旁,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关怀。

虞归晏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开口。

乔青澜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她在床榻一侧坐下来,温和地笑着:“妹妹可知晓我今日为何要来长乐院?”

虞归晏轻阖上眼,任由心底放空。

乔青澜伸手细细描摹着虞归晏略显苍白的轮廓。她的指尖有些凉,可虞归晏的身体却更凉。她似乎没感受到一般,白皙修长的指尖最终覆在了虞归晏的脸侧,朱唇轻启:“真像啊。”

一句毫无厘头的话,像是感叹,又像是意有所指。可惜虞归晏早已懒得去猜,她太累了。

乔青澜倾身靠近虞归晏的耳边,低语了片刻,旋即便直起身来要离开。

虞归晏却蓦然睁开了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声线是变了调的惶然急促:“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方才说得很是清楚了。”虞归晏的力道不大,毕竟她的手差不多已经废了,又如何还会有多大的力道呢?可乔青澜却依旧忍不住蹙了蹙眉,“妹妹可否先松开我?”

灼灼夭夭的女子不适地蹙起眉心,自是惹人怜爱不已,教人只想抚平她眉间哀愁。哪怕虞归晏不是男子,却也无意识地松了些。

乔青澜轻道:“玄镜竟是未曾与妹妹提起过吗?”略一思量,她又摇头,“也对,这如何适合与妹妹说。可是这么些年,妹妹便真的未曾想过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将你养在身边吗?”

她瞧着她,深深地看进她眼中:“还是只是妹妹不敢想呢?”她笑,“你难道从未对我们的眉眼相似觉得疑惑吗?”

她的话一如既往的温和柔婉,可却像一条淬了毒的冰冷毒蛇,嘶嘶地招摇着缠绕在她心尖。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本以为不会再跳动的心脏剧烈地起伏着,连呼吸都骤然急促。

过往那些被她忽视的一幕幕蓦然浮现在脑海之中,清晰如斯。那些与他相伴的时日里,他更多的只是喜欢她安静地陪在他身侧。有时他会轻抚在她脸侧,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总是比以往更柔和深切。

那也是她会错以为他也许也心仪于她的原因。

倘若......

倘若从一开始便是错。

倘若从一开始她会得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乔青澜......

虞归晏只感觉心间有什么在剧烈地撕扯着,像是要从她胸口破体而出。

乔青澜笑意深深地看着虞归晏剧烈喘息的模样。若不是她面前是绝望到颤抖的虞归晏,他人只会以为她是在温和地与友人叙说体己知心语。

她轻捋鬓发:“妹妹明白过来了?”也不等虞归晏回应,她缓缓地道,“那妹妹可又知晓他为何要亲自教你念书识字吗?”

有个隐隐的念头似要从虞归晏的心底最深处迸发,可她不敢想,更不敢说。乔青澜却是一语戳破:“因为他想你更像我,你难道没有发现你的举手投足间,就连琴棋书画的风骨都与我有三四分一致吗?”

若说上一句话让虞归晏绝望窒息,那这一句话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所有她以为的侥幸都血淋淋地撕碎摆在她面前,甚至是告诉她,她所拥有的一切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偷了他人的,彻底撕碎她所有的念想。

乔青澜起身,拿下随手搭在屏风上的斗篷,系好斗篷,她缓缓回眸,悲悯地看向床榻上似乎彻底被抽去生气的虞归晏。她温温婉婉地笑,像是普度众生的善佛:“我今日所说的一切,是与不是,我相信妹妹自有定夺。”

虞归晏一愣。

乔青澜扣上长帽,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渐渐被隐在一片绯色的阴影之下,光影割裂她长长的裙摆。虞归晏却似乎仍能看见长帽下的那抹温婉浅笑。

她说:“五月初五那日夜,断魂桥头,我想,妹妹是听见了的。”

言罢,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虞归晏彻底愣住,那一夜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

“你娶妻了?当年不愿意娶我,如今却娶了她?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凄凉而破碎。

破碎的笑声之后,是更加凄厉的控诉:“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莫哭了......”

“你说啊!”

良久的静默。

“......姑娘,主子的嫡妻与您有七八分相似......言谈举止也相差无几......”

“你是因为我才娶了她?”

“......是。”

虞归晏心头一悸,心尖空洞得抽疼,猛然从那亦真亦幻的梦境中走了出来。那夜她是听见了声音与顾玄镜相似的男子和一位女子在争执。可是那夜顾玄镜分明是告诉她他有公务需要处理,故而不能陪她去看龙舟花灯了。所以她尽管疑惑有人的声音与他那般相似,却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未曾多想。

却原来......却原来......他是去见乔青澜了。

虞归晏抓住被褥的手狠狠收紧,唇边眼角的血滴落在手腕上的白纱上,层层晕开,分不清手腕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崩裂。

若是方才顾玄镜那番话只是让她心死,让她再也无法对他生出任何期待,但她对他的感激却仍在,只是永远深锁心底,因为倘若那一年他没有救她,也许她早已经死于那一年寒冬;因为若没有那些年月里他悉心的教导,也许她仍旧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粗蛮不已的药人。

可乔青澜的话却是把她记忆当中最初的美好都摧毁,形神具毁,让她连活下去的念头都生不起。

她一直感念于他救她于水火之中,所以一直卑微地仰望着他,从不敢对他有所奢求。连后来发现他有真正心悦之人也只是曾想过自请离开,甚至他不信她、取她的血为乔青澜疗伤,她都因为那些年月而一一咽下所有苦涩,死死枯守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却原来......她所以为的救赎、以为的他也许是心仪于她才会娶她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惊天的骗局,不过是因为她的眉眼与他心仪之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是她想岔了,他那般尊贵的人,又如何会因为怜惜一介孤女而单单将她带在身边,甚至还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呢?

原来不过是想把拥有相似外貌的她雕琢得更像乔青澜罢了!

她就像一具已经初具雏形的木偶。他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刻痕。她以为他是要把她雕刻成一个独一无二、仅属于他的她,所以她忍下了所有疼痛、苦楚,耐心等待着自己绽放的那一刻,耐心等待着他爱上她的那一刻。可实际上呢?他不过是把她复刻成了他丢失的心爱之物的模样。

她不过是一件完美的复制品罢了!

可笑吗?她觉得甚是可笑!

她讽刺地扯起唇角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蓦然浑身发凉,像是被扔进千层寒冰中层层冰封了一般,寒凉刺骨直至麻木无觉。

她真的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哭的虞归晏吗?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他一一教导,她真的有自己的灵魂吗?其实她只是一具复制了乔青澜风情的完美皮囊吧?足够他透过她来思慕心中那人。

不知道是不是麻木到了极致,她反而彻底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清醒平静得可怕。除了行动依旧迟缓以外,她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康健。

少顷,她缓缓收紧染血的锦帕,艰难地挪到书案后执笔写下一封书信之后,挣扎着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身子、毫无留念地爬到了窗前,碧蓝的湖水映照出她如今形容枯槁、唇畔染血的模样。

她对着水中的人影轻轻地笑了笑,水中的人影也对她笑了笑。

真丑啊!

她想。

不过这般,她与乔青澜终于不像了吧?

她不想连死都无法做回自己,更不想连死都只能留在这一方天地里。

一滴滴血融进湖水中,那面无血色的人影瞬间消失在一层又一层的绯红水涡中。她凝视着那久久散不去的水涡,思绪越发清晰,内心也越发意外的平静。

日渐正中,她略微偏头看向窗棂外,真好的天,万里无云,一碧万顷,比当年那日好太多,果然适合成亲。

只是于她来说,这场亲事吵了点。她低头重新看向越发绯红的湖面,唇角的笑渐渐勾勒开,不过也没甚关系,她自有归处。

长乐院建在湖中央,湖水干净清透,但愿她能在这湖水里洗净一身尘埃,来世再也不要遇见顾玄镜。

意识消散前,虞归晏眼前浮现的是两日前乔青澜来长乐院说的那一袭话。

乔青澜温和地笑着,那笑分明一如往昔,温婉艳丽,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多谢妹妹的成全。”

“是你!是你自己害自己!”

“夫君,是她自己害了自己!”

“安乐,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事不可再三?

她何曾做过一,她想笑,可鼻息间满是沉沉的水,呼吸不能。

耳畔那一直吵闹不息的喜乐声也随之逐渐远去。

也好,终于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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